张太皇太后的旨意甫一发出,孙太后便立刻坐不住了,先是让身边的瑞兰去找皇帝。朱祁镇借口政务繁忙,就连每次请安都是走个场面便离开,当然不会在孙太后要发难的时候贸然撞上去。
朱祁镇一连拖了好几日,孙太后哪有不明白的,只能去找张太皇太后,她先前忙于女儿的婚事,虽然未曾亲自侍疾,但也抽出空闲去探望,也让身边的宫人常去送东西,更不必说她从小跟在张太皇太后身边,可太皇太后却连一份体面都不愿意给她……
只是张太皇太后身体不佳,昏睡的时间长、清醒的时间短,撑着等到常德长公主大婚已经极为不易,之后熬一日是一日,哪有多余的心力再应付孙太后。
朱祁镇得知此事,也勒令女官们拦下孙太后,不要让皇太后去仁寿宫打扰张太皇太后的清净。
他已经被这群御史们的上书烦得一脑门官司,实在是不想再在这个时候分出太多精力顾忌宫城中的事情。
孙太后被女官们拦在外面,差点被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道:“你们还有没有尊卑?我去探望太皇太后也敢阻拦?”
“孙老娘娘,这也是皇爷的意思,张老娘娘如今难得清净,不能再被人打扰了……”张太皇太后身边的年轻女官委婉道:“老娘娘为了国家社稷呕心沥血,已经很是不易,孙老娘娘哪里忍得下心打扰老娘娘修养身体呢?”
孙太后这样碰了个软钉子,奈何张太皇太后的贴身宫人也在,其中一位更是看着自己在宫中长大的,一时间说不出话,只颤抖着声音道:“你们……”
吴妙素和朱友桐的车驾刚到仁寿宫门外,便看到了孙太后的仪驾,若非轮到她们两个接替曹婕妤和焦美人前来侍疾,肯定是要转头就走的。
吴妙素只能同朱友桐一起进去,同孙太后见礼,道:“拜见太后娘娘。”
朱友桐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跟着问候道:“见过孙娘娘。”
只是一看她左顾右盼的神情,便知道她心中有不知道多少不情愿。
孙太后吃了闭门羹,本就一肚子气,见贤妃和永清长公主都在这里,更觉脸上无光,若非在她面前的人是吴妙素和朱友桐,她大概早就忍不住要发作了。
还是吴妙素开口给了孙太后一个台阶,道:“太后娘娘不如先在仁寿宫中小坐片刻,兴许一会儿老娘娘便醒了呢。”
她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看向一旁的女官们,显然是在提醒她们,不要和孙太后正面冲突。
女官们也知道不能夹在太后和皇帝中间,也顺着吴妙素的话道:“偏殿已经备好了茶水点心,如今天气还有些寒凉,还望老娘娘去偏殿歇歇脚。”
孙太后望着她,也不好拂了吴妙素的面子,借坡下驴道:“也好。”
朱友桐和吴妙素对视一眼,便道:“那桐桐先去殿中见婕妤和美人。”说罢福了福身便转身离开了。
吴妙素见孙太后盯着朱友桐的背影,眼中有不快之意,笑着说道:“二位公主一向形影不离,常德长公主如今却匆匆嫁人,桐桐她正是闹脾气的时候,太后娘娘应当不会介意吧?”
短短两三句话,便将孙太后高高架起,她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道:“桐桐年纪小,还未成婚,性子没有定下来,有什么好计较的?”
两人一同坐在偏殿,孙太后坐在桌边,好不容易平复心情,只盯着某一处沉默不语。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太皇太后连明面上的体面都不愿意给她,不仅如此,这次皇帝也铁了心如此……
吴妙素见她如此,放下手中的茶盏,道:“太后娘娘还惦记着刚才的事情?”
孙太后听她这么说,只是笑了笑,道:“等到永清长公主出嫁之后就该明白了,这世上的女子都有这么一遭……”
她说着说着忽然明白过来,她没有张罗朱友桐的婚事,张太皇太后这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以太皇太后的个性,若是不满她的做法,绝不会姑息纵容。
如此看来,张太皇太后同样也希望朱友桐暂时不要嫁人,孙太后这样做也算是无意识地帮了一把,却让自己陷入到为人议论的地步。
再想到一向不会吃亏的顺德长公主竟然也没有一句多言,孙太后几乎是立刻断定出来,朱予焕是为了这次太皇太后的懿旨,所以才一言不发。
为了手中的权力,朱予焕连妹妹的前途和未来都可以当做砝码……
吴妙素看她神色变幻莫测,立刻便猜到她大概是想到了朱予焕。
也就只有朱予焕才会让孙太后这样如临大敌。
两人沉默间,外面传来宫人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又有人窃窃私语:“快去传候着的太医,再请胡老娘娘、皇爷和顺德长公主,快去!”
两人立刻明白过来,大抵是张太皇太后的身体支撑不住了。
果不其然,太医匆匆为太皇太后诊脉,她已经意识模糊,时不时地喊着“救我”之类的字眼,挣扎着撕扯自己的衣服。多亏先前曹婕妤和焦美人见过朱友桐后已经离开,否则怕是要被这样的情景吓一跳。
好在周围伺候的都是老人,又有胡善祥在殿内吩咐,宫人们自然不敢出去胡言乱语,都只是装作木头人的模样。
太医为张太皇太后简单施针,太皇太后这才悠悠转醒,颤着声音问道:“皇帝……和焕焕呢?”
胡善祥本就守在床榻边,听到张太皇太后问话,急忙握紧张太皇太后的手,安抚道:“快了,快了……桂兰同我说了,他们是在商量朝中要事,得了消息便尽快往仁寿宫赶。”
听到胡善祥这么说,张太皇太后面露欣慰,她望向胡善祥,有些吃力地开口道:“善祥……以后你要看顾好他们两个……一定要和睦友爱……”
胡善祥知道她是怕等不到朱祁镇和朱予焕,便道:“娘放心,我记住了。”
张太皇太后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道:“你是个老实的好孩子……娘最信得过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也逐渐黯淡,显然是已经彻底没了神智。
殿内沉寂许久,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张太皇太后有些费力的喘息声,直到那个粗重的声音渐渐消失,屋外也没有出现朱予焕和朱祁镇姐弟二人的身影,反而是胡善祥率先开口道:“太医,上前诊脉。”
“太后娘娘,太皇太后已经……”
殿内顿时传出啜泣声,宫人们都跪倒在地呜咽,胡善祥无声地叹息,随后对身旁的女官们吩咐道:“立刻为太皇太后更衣,打扮妥当整齐,不要失了体面。”
“是。”
孙太后看着已经没了生息的张太皇太后,看着这位曾经养育自己的长辈,心中却只觉得快意。
太皇太后抚养了本该属于她的儿子,还对她如此不留情面,若非张太皇太后的横插一脚,她又怎么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只有她消失不见,才能平复她心中的恨意。
胡善祥再三吩咐宫人们不许胡乱传出张太皇太后濒死前的言语,这才带着孙太后、吴妙素一起出了正殿。
胡善祥看向两人,道:“你们两个也记得让身边的人三缄其口,千万不要将一些不该说的东西透露出去。”
吴妙素应声道:“妾身明白的。”
胡善祥这才看向孙太后,一言不发,视线却始终没有半分偏移,显然是在等孙太后的意思。
自从马场上孙太后失态指责朱予焕后,两人的关系便彻底降至冰点,更不用说等到朱祁镇登基之后,胡善祥的地位更尊于孙太后,孙太后暗自和胡善祥较劲,两人的关系就愈发不好。
孙太后察觉到胡善祥的目光,与她对视良久,见胡善祥依旧是冷冷地看着她,这才咬牙道:“我知道了。”
胡善祥这才接着说道:“你自入宫以来就一直跟在太皇太后身边,到底有这份情谊在。不要因为娘如今不在了,便做一些多余的事情,不仅让她老人家地下难安,更坏了皇家的名声,让皇帝面上无光。你是皇帝的母亲,比我更加心疼皇帝,应该明白这一点才是。”
不论张太皇太后出自什么原因,到底也教导和庇佑过自己,胡善祥也知道自己能够回报的也就只有这一二小事了。
胡善祥入宫后的身份虽然是太孙妃、太子妃,乃至皇后,但也从未端过正妻的架子,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当着吴妙素的面“训斥”孙太后。
听完她的这段话,孙太后几乎立刻涨红了脸,许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她还要胡善祥教她如何做一个母亲不成?她要不是依仗着自己是太宗挑中的人选,又有什么资格来训斥她?
吴妙素立刻明白过来,胡善祥是察觉到孙太后对死去的太皇太后有恨意,担忧孙太后会为了一己之私,四处传小话,坏了太皇太后的名声。
这样的做法,于个人、于皇家都不是什么好事。
吴妙素正要打破两人有些僵持的氛围,胡善祥身边的宫人已经快步上前,道:“老娘娘,陛下和长公主快到了。”
胡善祥这才转过身,道:“让人去前面接驾,再知会皇帝和公主一声,太皇太后已经崩逝。”
“是。”
朱祁镇和朱予焕一前一后地赶往仁寿宫,路上便听宫人来报消息,张太皇太后已经仙逝。
果不其然,张太皇太后已经敛容完毕,一切都已经被胡善祥领着众人安排得妥妥当当。
朱祁镇立刻对身边跟着一起来的王振吩咐下去,通诰内外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由内阁尽快拟旨。
襄王朱瞻墡远在襄阳,虽然早就已经得了母亲身体不好、随时有可能去世的消息,奉旨入京,但路途遥远,未能及时赶回来,作为太皇太后唯一在世的儿子,还要尽快遣人通知。
至于接应襄王入内的事宜,则交给了卫王朱瞻埏这位唯一还在京中未曾就藩的藩王。
待到一整套丧仪结束,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从世子妃到太皇太后,张太皇太后的脚步终于停下,谥号“诚孝恭肃明德弘仁顺天启圣昭皇后”,祔葬仁宗皇帝的献陵。
朱予焕和朱祁镇都曾被张太皇太后亲自抚养,只是朱祁镇身为皇帝不便亲自护送太皇太后的棺椁,便由太皇太后曾经留下遗诏嘱咐辅政的顺德长公主协同官员一起护送太皇太后棺椁进行安葬。除却朱予焕,襄王也跟着一并前往,护送母亲最后一程。
叔侄两个算来也有十年未曾见面,因着母亲去世,如今已近不惑之年的朱瞻墡难免流露出几分疲惫憔悴之色,但见到朱予焕,脸上还是多了些轻松愉快。
“顺德长公主如此仪表堂堂,让五叔都不敢认了。”
朱予焕微微一笑,道:“我也认不出五叔了,先前跟着陛下赏赐一起送去的给世子的贺礼,世子还喜欢吗?”
“唉,什么世子不世子的,那也是你堂弟,直接叫名字就是了。”朱瞻墡笑着摆摆手,道:“你也太有心了,还记得给他送东西。”
妹妹嘉兴大长公主去世前也曾托人给他寄信,嘱咐朱瞻墡一定要替她尽孝膝前,也提及朱予焕多年来一直上下照顾几位公主,从未少过什么分红银钱,可见顺德长公主的诚心,嘉兴大长公主让朱瞻墡也要和朱予焕保持关系。
这些年朱予焕也没有少给朱瞻墡送东西,即便比不上皇家的金贵,但也是一份心意,更何况朱瞻墡也很清楚,“顺德长公主辅政”这件事,必然是自家亲娘的手笔,无非是让朱予焕帮襄王抗雷。
当然,若不是朱予焕的公主身份,这道雷之下必然是粉身碎骨。
朱予焕只是笑道:“当初京中的铺子,都是五叔转赠,我怎么能忘了堂弟堂妹们呢?”
两人对视一眼,倒是未曾失去当初的叔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