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携带一条龙从天而降,是江烟里曾经的梦想;那么在抵达凡界前一夜的客栈里,深夜回来却惊觉银龙失踪,四处寻找后发现厨房里多了个围着围裙做羹汤的宗门师侄,就是江烟里最社死的时刻。
她沉默着和卫扶光相对而立,两人都没说话。
片刻后,卫扶光有些不安地抿了抿唇,嗫嚅道:“抱歉,江师叔,我不是故意的……”
江烟里目光紧紧盯着卫扶光手指上的玄铁储物戒,用最后的理智回忆了一下自己一路上对银龙做了什么。
亲额头十次。
亲眼睛二十三次。
摸龙角十八次。
拽尾巴五次。
强行抱着入睡三十七次。
……讲真的,活了二十多年,她从未感到如此窒息。
卫扶光更忐忑了,小心翼翼地喊:“江师叔?”
江烟里平静地笑了笑:“哈哈,没事,我没事。”
而后扶住了门框,整个人似乎随时会晕厥。
卫扶光垂眼:“我先前受了重伤,这一个月多亏了江师叔帮忙治疗,今夜得以化成人形。心中实在是感激,便想着给江师叔做些饭食……”
他不说还好,一说江烟里就更心虚了——重伤的生物哪里适合这么赶路?她若是真心愿意治疗、帮助他,根本就不会强行带着他离开。
一路上喂的也都是最普通的丹药,全靠龙本身强大的肉身痊愈能力,卫扶光才能好起来。
彼时,江烟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真不是人啊!
卫扶光见她不说话,连忙从灶上端来一盘刚蒸好的面食,耳朵通红,不知道是水汽蒸出来的,还是别的什么:“江师叔累坏了吧?尝尝看?”
江烟里沉默着拿起其中一块,咬了一口。
……先不说根本没熟,怎么会有人在面食的馅儿里同时放辣椒、糖、荔枝?
江烟里面不改色咽下去,本来怀疑他蓄意报复,但看着卫扶光清澈的眼,顿时知道是自己多虑了。
她看了一眼盘中剩下的三块,沉吟片刻,慢慢地全部吃掉,而后才笑了:“多谢你,很好吃。”
卫扶光顿时高兴起来:“那真是太好了——路上我有仔细观察过,江师叔喜欢辣食、甜食,本来我还苦恼不知道放什么食材,刚巧客栈里新送了荔枝……”
江烟里:“……”
她有些啼笑皆非:“你有心了。”
而后伸手将他拉出了厨房,一面替他把围裙解下来,一面道:“方才我是愣住了,实在是没想到你……一路上多有冒犯,为表歉意,待我解决完事情回宗门后,挑几样法宝给卫师侄。”
顿了顿,又道:“你如今伤势未愈,最好还是先回去……我这就给谢青珩说一声,叫他遣人来接你。”
心下却有些遗憾。
龙能化人形,她一直都知道;但她先前并不很在意,因为根本没想过这条龙会是天衍宗首徒、自己的师侄、修真界有名的天才剑修。
她从来不惮以最坏的心思去揣测修真界的八卦人——指不定这会儿宗门里已经传开了,说他俩跨越辈分相恋,为伦理不容,因此趁夜私奔……
想到这里,她不免更加抱歉。
卫扶光却在此时出声:“不必,我愿意跟着江师叔。”
江烟里:“……?”
卫扶光笑了笑:“江师叔带我离开前几日,我听说宗主和江师叔起了纷争,险些打起来……若是跟他联络,江师叔恐怕也会被带回去。”
江烟里挑了挑眉,喜怒难辨地看着他。
修真界谁人不知,剑道第一的青珩仙尊代师收徒,那女郎却早就过了修炼的最佳年纪,本来上佳的天资也磨损了不少,当时不少人都觉得谢青珩恐怕是走火入魔了,才做了这样的决定。
然而事实证明,剑道第一永远是剑道第一,不顾众人反对收来的师妹在剑道上早已大成,引气入体当天便成就了金丹,且直达金丹后期。
那一日天降异象,方圆百里的空气里都盈满了灭煞之气,天边龙凤相争,互相厮杀,哀鸣悲啼响彻云霄,叫无数人心生敬畏拜服之意,而后一团烈火燃尽一切,天朗气清。
彼时,谢青珩在震惊之后,难得很高兴地告知众人——江烟里早已入了剑道,恐怕与在凡界的经历有关。
但很多人都对此表示质疑。
不是质疑她的天资,而是——
这样恐怖的灭煞之气、这样不祥的天地异象,这江烟里,莫不是什么杀神转世?
也有部分不懂这些玄机的人质疑,江烟里一个凡女出身的病秧子,刚拜入天衍宗时就只剩一口气了,而凡界的女人更是孱弱不堪,怎么可能早入剑道?
定然是魔物伪装或者夺舍!
流言纷纷,谢青珩护短,本想强行压下非议,但江烟里却阻止了他。
众人眼里孱弱多病、凡女出身的女修,在某日忽然消失,正当众人不安时,三天后她再次出现,手中提着十来个作乱魔物的头颅,全是金丹期修为。
她青衣染血,剑身卷刃,腰身挺拔,向警惕的众人盈盈一个凡人贵族礼节,而后抬起满是鲜血的纤纤素手,扶正了发间的银钗,笑得眉眼弯弯:“近来有些缺灵石,便多接了几个小任务……诸君是在等我么?抱歉,衣冠有些乱了,实在是失礼。”
从此,流言尽数消弭。
取而代之的是赞美——江道友、江仙子,真是天资出众、心性强大啊。
修真界从来多慕强,那天江烟里的风姿实在是摄人心魄,不少人都生出了倾慕之情。
卫扶光也是其一。
但他从来不会去献殷勤,只是在练剑场上、各类大比、各种秘境里,默默地看着她。
偶尔两人遇见,他便恭谨地行一个晚辈礼,江烟里每回都因他的好相貌忍不住多看几眼,但明面上的交集,也就仅限于此了。
江烟里的生辰在腊月,这样一个未来注定不凡的人物过生辰,自然人人都上赶着送礼物、道祝福,她只小范围地摆了个生辰宴,往来之人皆是不凡,卫扶光也在席间,他没过去凑趣儿,仍默默观察着,忽而注意到桌上多摆了一副碗筷。
修真者少食欲,在场的人都不会在意这个细节,只有卫扶光发现了。
他盯的时间太久,江烟里看了他一眼,而后笑着将食指竖在唇间,对他传音入密:【还请师侄保密。】
卫扶光有些高兴,说不上来为什么高兴,或许是因为他跟她有了共同的秘密。
这样的轻快的心情,导致他在宴席散后,没忍住折返了天玑峰——其实踏入天玑峰的一瞬,他就有些懊恼后悔了,觉得自己太唐突、太莫名其妙。
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心虚,这样复杂的纠结中,他下意识隐匿了气息,不想让江烟里和谢青珩知道自己来过——这对龙族来说轻而易举。
刚想离开时,却听见不远处的争执声。
“师妹,你可以换任何一个心愿,我都可以替你做到——除了回凡界。”谢青珩的声音有些愠怒,还有些不易察觉的不安,“先前便同你说过,斩断尘缘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江烟里声音里仍带着轻快的笑意:“斩断尘缘?师兄这话有趣,我至亲早已逝世,哪儿来的尘缘可斩?不过是想故地重游而已。”
谢青珩素来冷清的声音有了波动:“你知道的,以修者身份弑杀凡人血亲,会让你生出心魔?更甚者,天道会降下反噬,让你修为跌落?”
卫扶光其实已经隐匿了自己,但听到这样的事情,仍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夜晚好安静,只能听见风的声音。
片刻后,江烟里轻笑,似乎谢青珩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师兄真是记性差,我不是说过了?我至亲早已逝世。”
谢青珩闻言,沉默了很久很久。
而后,卫扶光震惊不已地听见,从来高高在上、纤尘不染、清冷强大的青珩仙尊,竟有些哽咽:“阿烟,放下过去,不好么?你可以将我当作你的兄长,宗门里也有那么多爱你的人,我们都可以是你的亲人。”
江烟里无奈地笑起来:“别哭啊……师兄,你看你——我明明只是想回去看一看,你怎么自顾自揣测了这么多事情?”
而后,她放轻了声音,听上去更加平淡冷静,但暗藏着的冷意和不悦却不难察觉:“谢青珩,你似乎有些越界了。”
说罢,转身离开。
卫扶光犹豫片刻,没忍住跟上了她。
他思量着两人的对话,心里有些不安——谢青珩无疑很了解江烟里,她确实不只是“故地重游”。
过去的这么些年里,卫扶光总是不由自主用视线追逐着江烟里,他不敢说自己跟谢青珩一样了解颇深,但他却能肯定一件事。
江烟里,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宽阔江上的云水轻烟,万物被她笼在怀中,便会妄念可以留住她。
可事实上,自由而神秘的轻烟,仅仅是笼住一切而已,没有人可以私有她,也没有人可以被她真切拥抱。
所以谢青珩今夜注定不可能留住江烟里。
而总是用视线追逐云烟、愿意随云烟而去的银龙,没有片刻的犹豫,便咬牙重伤自己,等着云烟片刻的短暂的笼罩,而后跟着她,踏上未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