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白端正的坐在庭廊上的栏杆上,未听到里面的人发生任何声响,即便连基本的脚步声都没有。一日一夜未曾休息,她有些困倦,吞了几口纪舫递来的浓茶,精神才略好了些。
此人性情稳重到令人诧异,连思考都没有声音。
她看着从屋檐上透出的树枝,树叶浓绿,未见光影斑驳,未见叶子筋脉。随着时间的流逝,阳光从缝隙透了进来,清晰可见树叶黄绿,边缘金黄。
她抬手挡了一下眼睛,不由叹喂的抱怨一声。
思考的时间太长了吧。
如今已是太阳高悬。
“吱呀”一声,朱樊推开门,站立一旁,淡然道:“进来吧,我们好好谈谈。”
宋诗白跳下栏杆,故意眨眼调侃道:“朱大人行事真是快若闪电。”
那眨眼就跟那眼睛出了问题似的,毫无任何灵动可言。
朱樊吓了一跳,嘴边的话顿时忘了,只困惑道:“姑娘.....你的眼睛?”
淡淡的笑意险些从宋诗白的脸皮上掉了下来,她忍住讥讽的心情,无奈的叹气道:“没来得及看大夫,不好意思,吓到大人了。”
站在门外的纪舫笑的人影绰绰。
宋诗白似不经意般把门关上,问道:“大人想谈什么?”
“这就要看姑娘的意思。姑娘想要什么?”朱樊不急不缓,举手投足如同行云流水,不见丝毫停顿。他又道:“姑娘昨日找我两次,又带我来此,局势急切,不容刻缓。本官可以帮姑娘完成姑娘所想,姑娘带我离开此地。”
之前打过交道的官员皆是有求于她,因而对她毕恭毕敬,不敢说一个假话。这次没有以往的背景,宋诗白倒是见识到了这些官员搬到是非、倒打一耙的能力。不过,这也许便是京官不同于地方官员的高明之处。宋诗白新生趣味,便道:“是局势不利于大人。所以大人才跟着我过来。大人知道来我这里,至少安全。不然的话,大人因何而来?仅凭大人知道我?还是因为谢大人的叮嘱?亦或大人知道我昨日所言都是真的?”
朱樊见忽悠不成,便咄咄逼人道:“姑娘也不是如此?姑娘若非有求于我?怎会给本官喘息的时间?其实姑娘是不想置明家于死地吧?姑娘若是想与明家交恶,杀了本官,传到朝廷耳中,岂不美哉?”
宋诗白也不吃这一套,冷笑道:“大人怎知我不想灭了明家?我宋家有国师作保?我怕什么?”
朱樊听到‘国师’二字,想起昨日的推测,深沉的眸色中闪过一丝亮光。
宋诗白细腻的捕捉到了那一点细微的变化,脑子飞快闪过谢晏提到的只言片语,恍然间,她信口胡说道:“国师中意公主,为公主所谋可谓深远。以国师在朝中的影响力,保大人官运亨通岂不轻而易举?”
宋诗白语气一顿,脸上的笑意渐浓,有些咬牙切齿道:“毕竟我宋家也是这样被她卷入公主的阵营之中的。”
朱樊心下掀起惊涛骇浪,惊的好半响才慢慢道:“此言当真?”
这话便意味着国师选定公主成为未来储君。
宋诗白微微颔首。
朱樊盯着宋诗白,一字一句道:“我要见国师。否则,接下来的事,即便放弃,我也不会与你同谋。”
朱樊的目光坚定如山,宋诗白没有迟疑,便道:“我知道了,大人且在此处稍等片刻,我派人将国师请过来。”
宋诗白转身开门的刹那间,朱樊露出一个狡黠的表情。
关门后,宋诗白让纪舫看好此处,她去找姜十三。
好巧不巧,看门的老人步伐匆忙的朝纪舫跑来,苍老的声音随之飘过:“掌柜的,门口有个小姑娘说要见一位叫‘宋诗白’的人。”
“小姑娘,莫不是?”纪舫以为是楼主培养的线人,但又有些困惑。
一般来说,他应该都知道。
姜十三不知从那换来了一身乞丐装,蹦蹦跳跳,阳光灿烂的朝着宋诗白挥手,远远的打招呼,声音清脆:“宋诗白。”
她的身旁跟着一位神色无奈的青衫男人。本来答应了老者在门口等待,姜十三却言而无信。
这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情节.....宋诗白恍惚了几秒后,神情跟那青衫男人一样亦是无奈。
“你来见朱大人?”宋诗白负手弯腰,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嘴巴也扯了起来,看起来,表情鬼怪话本中的涂满腮红的笑脸怪,阴森森的,有些可怖。
姜十三似被吓得后退了几步,捂着脸口中念叨着‘好可怕’‘好可怕’,身体也跟着扭动起来。扭了好一会儿,方才一甩马尾辫,豪气道:“我是告别的。本姑娘找到仇人的下落了,我要跟他打一架!赢了,我请你喝葡萄酒,宫里的那种。不!我一定会赢!算我欠你一顿酒。记得来京城找我哦。”
宋诗白皱起眉头:“可我不一定会去......”
话未说完,姜十三便双手捧着脸颊,惊讶的叫喊道:“天哪,居然是朱大人,好久不见呐。”
朱樊闻声开门,低头便见到了一位冒着星星眼的小姑娘。
他并未见过国师,但也知道国师的年岁与身姿。所以,便未将这小姑娘将国师联系在一起。
看来就是来找朱樊的。她是连等都不愿等吗?
宋诗白默默吐槽,又为朱樊介绍,笑容意味深长道:“她便是国师。”
朱樊看了看院中的小姑娘,又看了看宋诗白,面无表情道:“本官看起来像傻子吗?”
“在你心中,我应该长成世人画像那般吗?”姜十三笑着问道。
朱樊正欲回答,却见那小姑娘瞳孔蓦然变成金黄,散发着淡淡的金光。还未探究其变化,却忽然觉得周遭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官时的小心谨慎,入京时的意气风发,读书时的踌躇满志......人生如逆旅,旧事呼啸而来。
那些画面碎片从近几年的光阴向前翻滚,划向了少时,胞妹尚在的时候。
最后,他看到胞妹在河边抓鱼,开怀大笑的样子。
不知不觉中,他的眼角留下了一滴血泪。
一道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打破了他悲伤的情绪:“等再过几年,我长的好高好高,就可以长成画像那般的样子啦。”
朱樊情绪略定,眼神在恍惚间渐渐坚毅,他俯身恭敬,朗声道:“大理寺少卿朱樊见过国师大人。”
纪舫看傻眼了,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朱樊才质疑完那小姑娘的身份,下一秒变认定她就是国师啦?这么善变吗?
于是,他凑到宋诗白身旁,小声嘀咕道:“他刚刚是不是哭了?”
宋诗白一脸认真的问道:“你相信怪力乱神吗?”
“不信。”纪舫坚定的摇头道。
他一个读书人,相信这个?
“那你相信国师吗?”宋诗白笑眯着眼,狡猾的问道。
“信。”纪舫坚定的回。很快,他便沉默了,不由看了那小姑娘一眼。
小姑娘姜十三很坦然的摆手道:“嗨,在外面拘什么礼啊。”
说罢,她拉着青衫人的衣袖往外走,边走边道:“招呼打完啦,走了。”
院内一众人俯身拱手送姜十三离开。
“在济州呆的这些时日,我已打探到明家......进去说。”朱樊伸手做请。
“好。”宋诗白大步向前。
“明家虽是士族,但自明善父亲起,明家便开始淡出朝廷,着手商道。明家用这些店铺的营收供养朝廷命官,让这些官员为他所用,以利他便。长久以往,乃我余国大劫。朝中某位大佬曾告知本官,明家留存着与这些人的交易往来,我们需要找到这些账目送到京中,自然,这些账目可抽取一些供姑娘抄录。”朱樊最后一句的语气友善许多,似是对故人一般。
如果来得及的话。
朱樊默默补了一句。
其实这才是朱樊奉命来济州的真实意图。
“所以,我们现在需要在二天之内拿到这些账目。现在只有一个问题,这些账目究竟在何处?”宋诗白道。
“有个女人,她从前在明府管着账目,二年前犯了事被弄瞎了眼睛与耳朵打发到了季慈院做些端茶送水的事情。我们可以将她带出来询问个清楚。”朱樊说着,将胸口中的画像掏了出来递给宋诗白。
画中的女子风霜累累,眼含恐慌,其态已有老者之相。宋诗白端详了几秒,敏锐的捕捉到了那女子眉眼中的熟悉感,有些迟疑,不由疑惑道:“这女子的眉眼跟大人有几分相像。”
朱樊轻咳一声,摸着鼻子解释道:“此丹青出于本官之手。本官的老师曾说过,画师笔下的人物总会不自觉的与自己相像些。”
“原来如此。”宋诗白了然,又道:“我记得一般来说,季慈院能出门的只有采买的那几位,按大人的说法,我看这位阿婆怕是不能出门。”
不知为何,朱樊的表情有些难看。不过,也只是片刻。
宋诗白将朱樊的情绪尽收眼底,虽有些不解,却觉得在常理之中,便将其放在一边。道:“我记得大人扮做送菜的车夫进去过季慈院,我可以借此身份,进去找人,问清楚之后便可进行下一步行动。”
“不可,我们必须将人带出。若因我二人连累于她,你我岂不罪过?”朱樊厉声道。
宋诗白被吼的怀疑了一下人生,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道:“然后打草惊蛇?下一步腰斩?”
“我有一个计划。”朱樊拍了一下宋诗白的肩,身体不自觉的靠近。
宋诗白真诚的看着朱大人那副胸有成竹的摸样,不由微笑道:“大人请讲。”
“计划是这样的。我扮做送菜的马夫,然后姑娘你藏在菜罐子里。藏到半夜,然后将人迷晕之后将其带出。我问出所有,找到名册,然后......”朱樊双手做了个勒马的动作,激动道:“回京复命。”
这计划跟那玩似的。
宋诗白忍不住身体后仰,扯起嘴角调侃道:“说实话,大人,这人是你相好的吧?”
“本官再认真的阐述自己的计划。”朱樊冷着脸陈述道。
宋诗白深呼了一口气,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脑海中仔细的对比朱樊行为的前后对比,余光中撇着他脸上那长精妙且毫无任何特色可言的皮囊,思考着近日来发生的事情。咽下杯中的冷茶,认真道:“大人,我们不妨先搞清楚季慈院的布局。”
朱樊鲜少的露出淡淡的微笑,平静道:“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