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六辰时末。
大批大批的船队,从卯时初忙碌至此,刚已全部出港。
艳阳照海!凛冬的冷冽中海清波平、安宁如初生。
大钦岛北的百户所,两百多卫所兵昨天就将锈刀磨利。
今天工钱太高!竟有十两银子一个人,现发;官长还有红包!做的又是为民除害的善事,剐海盗。
卫所兵比过年都兴奋得多,个个红光满面、精神抖擞;连百户大人也格外大方,昨天就让大伙敞开肚皮吃白米饭!整整一天。
就怕大伙今天精神不济!丢人。
本来行刑要在午时三刻开始,这是规矩!因为那时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能辟邪。
可出钱请人剐海盗的东家,那个威震天下的王将军不干:
没那多讲究!港里船都出海,你们就动手行刑,给我剐足一天才准他们死。不要怕啥阳气不足不辟邪!没事,我看着就镇得住。
上万百姓兴高采烈!
不但可以看海盗千刀万剐,不但能瞻仰到再世关云长、赵子龙风采!而且,仁义的皮岛让人煮一整排大锅饭!不限量、随便吃。
百姓们早来了,一边煮饭吃饭,一边偷偷往怀里塞饭团,一边大声争论:王将军到底是关云长再世?还是赵子龙再世?
面红耳赤!因为这个严肃问题很重要,不许乱讲……
一声锣响,行刑马上开始!大家一哄而散,纷纷跑到刑场两侧。关羽赵云的问题?下次再说。
就在这时,几艘官船正大张旗鼓地疾驰入港!船上有人在对广场齐声高喊:停止行刑!
怎么这么快来了?
王九皱眉!转头对还看着的百户与卫所兵道:“不想赚银子?等他们上来,还有你们啥事!”
“有事我担着。行刑!快点把舌头先割了,一个时辰剐完。”
百户咬咬牙!看在一千两银子份上正义凛然:“我们为民除害!怕啥!听将军吩咐,快点割舌头。”
惨叫声此起彼伏响起;百姓们拍手欢呼;港口在停船泊锚;王九带仅剩的一百士卒“迎”于码头。
港湾里阵容强大!
青袍绿袍皂袍拥簇着几个红袍!在摇晃着从甲板小心下船。
古代等级森严!啥官员穿啥颜色的官服,没人敢越雷池半步。
这当然有好处!有见识者只需远远瞟眼颜色,就知是啥样王八。据称这就是有眼色的由来:
四品以上的大官,才够格穿鲜艳红色;七到五品,只能穿青色;八九品只配穿绿色;无品小吏穿皂色,又称皂吏。
官吏鸿沟!吏再牛逼还是吏。吏最有名当属刘邦、萧何、宋江!若有升迁途径?估计都不会玩命。
其实,绿袍官也很难进步,除非特有才或祖坟冒烟!冒烟太难,后宅生火就容易多了。
有人要提携绿袍?会以直入内宅歇息的形式暗示。心存感激?则以宽大双袖抱头!躬身而出。
据说生出个名词……
言归正传。
王九眼尖,虽相距较远,但早见过画像的他还是认识那些人。
而百年前的军港设计合理,故意整出窄窄长长的坡道,以多出反应时间利于岸防。辽海冬日的石阶溜滑!这些官员到顶还早。
充耳不闻他们的大呼小叫!王九在仔细回忆这些官员的资料……
来者不善!
被众星捧月的那人叫莫问金,字不语,乃正三品的山东按察使。
这是个厉害人物。土生于半岛的他之前屡试不举,后于南边游学开窍而中举,接着金榜题名。
其人清正廉明又雄辩滔滔,战斗力爆表!斩落过不少大员,是以进士后短短六年就做了按察使。
官场戏称“非东林党”。因其从不许人提起…他在江南的园林所在!也对何以开窍登科?禁言不语。
其身侧两人,一个是从三品的布政副使曾圣仁,这人倒大方承认是东林党徒,并以此为荣;
另一个是绕不开的登州知府,正四品的陶朗先,其人似是楚党,因与熊廷弼常有往来。
莫问金的身后,才是挂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衔,正经的从一品登莱水师总兵!老将沈有容。
按说沈有容品级最高,今日又是正主,老将军应该阔步向先才对!却毫无存在感的缩在三人身后。
也好在他缩在后面,王九可以看不见,否则还得迎下去参拜。
其余穿不上红袍的人,王九不关心。他才不管狗屁以文御武!之前是正四品,如今他也是正三品参将!是侯恂那孙子故意没宣读……
不过,今天是恶仗!
这年头缺乏好教育!最有效还是千刀万剐。辛苦几月才肃清辽海,可不想他们立刻又养一批!关键是急切凑成的海盗…又穷又恶。
王九真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么快!昨夜才去接辽东沿岸百姓观刑,根本就没敢惊动山东。
王九心中有蛮虚。
……
好在早上将石阶又浇了遍水。这些官老爷被人搀扶着,一脚一滑!好些回都差点摔倒。
他们还是渐渐地走出了经验!一步踏上,缓缓立稳,保持重心平衡后再提步,如此往复才对!全神贯注的他们,再无心思大呼小叫……
约半个多小时后,一群官老爷们才终于登顶。
喘息刚定,正待破口大骂!王九却恰好单膝跪地,抱拳朗声:“末将王九,叩见沈老将军,甲胄在身,未便全礼,老将军海涵。”
不待别人回复,王九起来躬身抱拳:“王九见过各位大人。”
别人还没说话,一个青衣官员大喝:“王九,谁让你起来了!”
王九斜他一眼:“本将乃朝廷正三品官!尔枉读圣贤书、不识礼数,本将暂且不怪!咆哮上官何意?”
亲卫们刷的一声拔刀,配合默契!军阵肃杀之气冽冽。
大明竟有如此跋扈的武将?众人一时愕然。而王九轻轻摆手,亲卫又刷的一声入鞘!整齐划一。
“大明律,咆哮上官!依律当杖九十。念尔初犯,本将素来大度,暂且记下尔九十军棍。”
竟有如此不懂规矩的武将?可这愣头青!又是一本正经搬出大明律,总不能说大明律错了吧。
可实际上真不是这样:上官?文官是所有武将的上官!
那个被王九如此羞辱的七品官,面色由红变黑:“一派胡言!稚毛未脱之贼子!放屁…”
“拿下!杖责!”
“敢尔!”
文官们纷纷掩护,却怎可能护得住?那个习惯耀武扬威的七品官,就如小鸡仔被闪电提溜出来。
而另有亲卫早就跑回去搬长板凳、拿军棍……
“放肆!”一直没吭声的莫问金大喝一声!才继续道:“还不住手?”
莫问金倒是官威十足,换其他士兵会立马就停!但皮岛士卒不同:有王九在,所有杂音都是放屁。
“反了!反了…”
“莫大人是说那个咆哮上官!出言不逊、诋毁朝廷的反贼吗?”
“王九!还不让你的人放下张大人,要造反吗?”
“莫大人又错了!哪有我的人?他们是朝廷的锐卒,在维护朝廷的法度!维护皇威浩浩。”
“你有什么权力处罚朝廷命官!莫说张大人无心之失,即使有错有罪,也得交由朝廷有司论处!”
“我听懂了!莫大人意思是,朗朗晴空之下,众目睽睽之际,有人公然藐视国法、且屡教不改。莫大人仍要公然包庇!对吗?”
“放肆!本官掌一省刑名。山东各府州县之朝廷命官,凡作奸犯科者,由本官纠察后奏报朝廷,再交有司论处。若并非谋逆大罪,并非迫在眉睫之祸乱,本官都不得擅自处置。何况你这武夫!”
“莫大人息怒!王九又听懂了。山东盗贼屡禁不止,辽海数十载海盗横行,全托莫大人之类…之福。”
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莫问金胸膛起伏,胡须一翘一翘,却一时就是说不出话……
“王将军!至于?”
布政副使曾圣仁不急不徐,上前一步继续道:“张大人乃长岛县令!王将军脚下正是其辖区。
闻听王将军越俎代庖,在其治地大肆拘捕民众,屈打成招,再擅自大批屠杀百姓!实乃闻所未闻之惊天大案。
情况或并非张大人所闻…如此离奇!然张知县大骇下,偶有失言之处亦是人之常情…”
文官的嘴骗人的鬼!狗日的曾圣仁还在滔滔不绝、大义凛然……
可他说的在理啊!
王九只能无赖!打断道:“曾大人好口才!公然咆哮上官、谩骂上官、诋毁朝廷,且屡教不改!
经曾大人一说,张大人倒蛮无辜!反而我这个被他公然咆哮、谩骂的上官…有罪了?”
竟有有如此不懂规矩,还谁的面子也不给之人!曾圣仁面色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