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因被梯子砸了脚,第5跖骨骨折 ,石膏固定一个月后,拍片复查,医生说:奇怪,开始没有错位,现在怎么错位了?这期间是否有下地走动?
安心还没开口,大姑拽了拽她的衣角,看姐一眼,又看向她,神色里似乎有一丝哀求。她猜想,大姑是怕姐批评她不听话、乱走动吧?
安心对医生含糊说,大意了,以后注意。
其实是大姑自己每晚上转着轮椅,去院子里开灯。大门的开关有些高,大姑坐在轮椅里够不着,就只能半起身。这大概就是骨折错位的原因?
大姑每天晚上固执地开灯,每天早上又固执地关灯,像是在宣告主权:院子里的灯,只有她才能决定灯亮还是灯灭!
安心拗不过大姑,只能推着轮椅,让她亲自开关电灯。
大门上的开关够不着,安心便让大姑抓住她的胳膊;两人胳膊接上,合力才把灯开了。
安心对大姑说,虽然开关是我的手按下的,但是,你的手按在我的胳膊上。所以,灯算作是你开的。大姑才满意。
又过了十多天才去掉石膏,大姑终于自己拄拐,慢慢下地活动。
……
2003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稍早。小雪过后,一场肆无忌惮的大雪覆盖了天地万物;冷,如同大漠的风沙,围剿孤寂的旅人,包围是全方位的,寒风如刀似剑,杀生于无形。
天气突然转变,年老体弱者几乎都被波及,大姑也得了重感冒。家附近的诊所医生,开了一种小诊所没有的药,安心便去大医院买。
马路上,昨天的雪在正午的阳光下化成水,下午又被强烈的寒气结成冰,路面光滑如镜。
安心不敢骑自行车,为了赶时间,从康桥下的小河上抄近路,却忘了岸边埋有供热管——河面上的冰脆如蛋壳,她掉了进去;好在河水不深,连滚带爬从河里上来,跑回家里,裤子已冻上大半截。
换了衣服,骑自行车去给大姑买药。因为路滑,她是摔倒再骑,骑了又摔倒。虽然头上戴了帽子,脸上包了围巾,却还是摔得脸青。
安心得了风寒,咳嗽得厉害,弓着腰、按着心口,上气不接下气。
中午,她咳得满面通红,猛喝水也压不下去,又怕打扰大姑午睡,便轻轻关上自己屋的门,头蒙进被子里咳。
大姑还是被她的咳声吵醒,拄着拐拿来药给她,说:“吃药。”盯着她喝了止咳药,给她一块糖,说:“苦,吃糖!”
她摇头:“止咳药不苦,糖你吃!”
大姑说:“睡觉!”
她以为大姑要接着午睡,欲起身扶大姑回屋。
大姑说:“你,睡!”眼神直直地盯着她。
她乖乖地躺下,闭上眼睛。
大姑握着手杖,坐在床边看着她,像看初生的婴孩。
她抿着嘴,眼泪慢慢溢满眼眶,掉下之前,拉起被子盖上,不让大姑看见。
几天后,她感冒痊愈,只是时常咳嗽。
午后, 微风,阳光正好。趁大姑午睡,她抱着小花猫坐在院墙上,看马路西边那棵已掉光树叶的白杨。
她对小猫说:“ 知道吗?那些叶子,只是和冬天暂别,来年春天会如期而至。你曾说你不喜欢冬天,其实我也不喜欢!整个世界都是冷的,感觉不到温度!没人喜欢这样的世界!可生在天地间,不喜欢又能怎样?”
小花猫似懂非懂,神情木然地看着远方。
大雪节气过后,下雪的日子多起来,院子里的果树周围已堆满雪,葡萄架旁边还有两个大雪人。
她在堆雪人时,大姑坐在轮椅上,说要听歌。
她把录音机搬到窗台上,播放《雪人》,一遍又一遍。
看见大姑眼里有泪光,她赶紧放下手里的工具,哄小孩子一样:“乖,不要难过,只是歌,好听的歌大多催泪;换一首你喜欢的《女人花》……”
因气温连续低落,大姑又感冒了,还发了高烧。
安心和姐送大姑去医院。医生说人老了,抵抗力低,平时要注意保暖。
她尽全力照顾,不敢有任何疏忽。
大姑喜欢雪,总是趁安心不注意,拄着拐跑去院子里,站在雪人旁边神情茫然地呆看,有时抚摸,有时搂着雪人的头,很亲热的样子。
次日傍晚,又开始下雪,纷纷扬扬寂然无声,仿佛浪漫电影里男女主角要分别的背景,越下越起劲。
大姑拄着拐,打开院子里所有的灯,然后站在门廊下肃然无声,神情里有对风雪的不屑,也有对俗世的挣扎。
安心是心气灵秀之人,大姑眼神里的落寞让她有不祥的预感。
晚饭,大姑拒绝吃甜饼,只喝了半碗菠菜汤,就去客厅呆坐。
安心收拾好厨房,坐到大姑旁边,温和地哄:“你不要有厌世的想法,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吃好吃的饭,穿好看的衣服!”
大姑抚摸自己身上的新衣服,说:“新的!阿听,买的,好看!”
“对呀!都是姐买给你的。你的衣柜里有很多新衣服,只有活着才能穿!活着还能看星星、 听歌、看电影,如果你去了天堂,人世间的东西就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了!”
大姑看着柜子上的一排药瓶,无语。
她握着大姑的手说:“药虽然苦,但还有糖,糖很甜,是不?”
大姑点头:“甜!”
“还有这栋房子,晚上亮灯,它就像一座城堡,可漂亮了!”
大姑说:“漂亮!”
她假装面色悲伤:“但是,如果你去天堂,这房子就要被公家收回,然后,就会有陌生人搬来住。院子里大姑父栽种的那些果树;你栽种的葡萄;我和姐栽种的花,也全都归别人家所有!你再也吃不到那些果子、看不到美丽的花,你愿意吗?”
大姑忧伤地看着她,不说话。
她搂着大姑的肩膀轻轻摇晃:“都说最好的人生是有人陪伴,活到一百岁!你就活到104岁好不好?你坚持一下,再活34年也不是什么难事。到那时,我60岁,这一世也活够本了,我和你一起走:你去天上找大姑父;我去地下找我娘,我们就都不孤单了!”
大姑微微摇头,拍拍她的手,不说什么。
她握着大姑的手说:“到那时,姐75岁,早已儿孙绕膝、其乐融融,我们也可以放心地走了;姐也没有太多精力为我们难过,因为她也老了。”
大姑脸上浮出些许笑意。
她心里一暖,依靠在大姑肩头说:“你笑了!知道姐会幸福到老,你很开心、很放心,是不?那你现在要好好吃饭,只有吃饭才能活着!你活着,我才有家;姐才有妈;未未才有姥姥!你看你,对我们来说有多重要!”
大姑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她抚摸大姑的额头:“当年,你生病失忆,除了我,你忘了所有人,就是想要我留在你身边,对么?
其实,我也选择性地忘了我想忘的人。虽然你想要留住;我想要忘记。你我两个的想法虽然南辕北辙,完全不相干。但我们的目的一样:都是为了不再心痛!
你不希望我嫁人对不对?我其实早就决定了,这辈子就我们俩过日子,平静、简单、随意。总之,我不离开你,你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咱拉勾,说话算数!”
大姑没有和她勾手,只看着她,满眼慈爱,嘴角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
她忽然就泪水奔涌,紧紧抱住大姑:“求你好好活着,不要丢下我!如果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