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过了几日,宫里的旨意一道连着一道,先是下诏昭告天下,下皇榜寻觅治愈时疫的良医妙药,后来再下明旨,赐予周佑麟“贤”字号,从此以后,他便不再只是四皇子,而是“贤亲王”,惠庆年间,皇族宗室九子之中的第一位亲王。
圣旨送来的时候,正是用早膳的时辰。
福公公第一次替皇上传旨,战战兢兢地进到帐中,眼观鼻鼻观心,双手捧着一道明晃晃的卷轴,平举眼前,缓缓展开。
孟夕照和孟夕岚一左一右的扶着周佑麟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四子周佑麟,仁孝贤德,智韫机深,器宇高雅,体识明允。常州一事,吾儿居官命职,立功立德,遵循宗室惯例,因事纪功,即加宠授,用标茂实,特此赐予贤亲王之名,布告天下,咸使知闻,备礼行册,即日执行,钦此!”
一道圣旨,字字珠玑。
周佑麟双膝跪地,垂眸听旨,脸上不喜不悲,毫无表情,宛如静像。此等荣耀,如今与他而言,有点像是镜花水月,看得见而摸不着。
福公公战战兢兢地念完圣旨,手心里已经沁出了一层汗。
“殿下请接旨吧。”他终于可以抬眸看一眼周佑麟。
只是一眼,也足以让人骇然。
眼前的四皇子,不,应该是贤亲王,骨瘦如柴,脸色苍白,
和从前俊朗神武
的模样,简直有着天壤之别,就像是换了个人……
福公公有些害怕地收回目光,只把圣旨交在周佑麟的手上。
周佑麟接过圣旨,缓缓出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福公公清了清嗓子道:“请殿下好生休养,他朝早日回宫。”
周佑麟对上他略有躲闪的目光,暗暗冷笑,眼中透过一抹精光:“公公有劳。”
福公公不敢在帐中多留,跪地行礼之后,便匆匆离开。
周佑麟见状,不禁冷笑一声:“他是真怕了我……”
不,说得更直接点,他怕得是他身上的病。
孟夕岚轻声劝慰:“如今殿下已经是亲王,位高权重,他自然要怕!不但要怕,还要恭恭敬敬。殿下,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和福公公说几句话。”
周佑麟闻言点一点头。
孟夕照扶着他回到床上休息,而孟夕岚则是唤住脚步匆匆的福公公。
“公公请留步……”
福公公后背一僵,忙转身规规矩矩肃了肃:“公主殿下。”
孟夕岚微微而笑:“今儿也算是个好日子,公公怎么一脸不安啊?”说完,从手中拿出一枚金锭子交到他的手上,“这是王爷让我拿给公公的茶钱。”
黄金入眼,福公公的神情又是一变。
“奴才谢公主,谢王爷。”
孟夕岚打量着他的神色,静静道:“公公今儿是第一次见到四殿下,心情忐忑,倒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公公在宫中行走,应该明白喜怒不形于色的重要。”
福公公刚把金子揣好,便听到这话,心头一凛,忙道:“奴才并非故意为之,只因奴才生平第一次传圣旨,心中过度紧张,才会行事战战兢兢,不得要领。”
孟夕岚又是一笑:“无妨,我说了今儿是个好日子,公公赶紧回宫复命吧。也好让万岁爷和各宫娘娘们高兴高兴。”
高兴?!福公公听了,心生为难,只好低头。
四皇子人都瘦得脱了相了……要是万岁爷看见四殿下现在的模样,哪里还能高兴得起来?看来,公主的意思,还是要我报喜不报忧了!
唉,拿人手短,何况他也不敢多嘴说什么。
“是,奴才这就回宫里报平安。”
福公公走后,孟夕照从帐中出来,望着孟夕岚的背影,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方才上前两步道:“岚儿,我有话要和你说。”
孟夕岚抬头看了看天:“今儿天气不错,我和哥哥一起四处走走吧。”
孟夕照点点头。兄妹二人微微错开几步,边走边谈。
“四殿下受封为王,岚儿你是不是该考虑要回去了?”孟夕照淡淡开口,语气却有几分凝重。
孟夕岚放缓脚步:“大哥,你想我回哪里去?是回宫?还是回家?”
“回哪里都好,只要你愿意,你一定有那个本事回去。”
这些日子以来,孟夕照一直在留意着妹妹的一举一动,她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地料理着这里的大事小情,这里面有算计也有心计。他并非不知这其中的打算,他只是不太确定,她为何要这样做?
孟夕岚微微一笑,说道:“大哥,我不会回去的,也没那个本事回去。”
如果真要离开,她也要他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平平安安地回去。
孟夕照闻言站定,语重心长道:“岚儿,事关重大,你再好好想一想。这场灾祸拖来拖去,已经拖了大半个月,四殿下的病情反反复复,父亲和二弟也是饱受病痛,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咱们孟家在宫中就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指望了……如今,四殿下已经被封为王,你能为他周全的事情,已经做全了。”
孟夕岚见哥哥一脸认真,也郑重其事地说:“还没有,大哥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的确是为四殿下打算了一些事,可我心里真正关心的不是他,而是咱们孟家。大哥,你要相信我,无论我做什么,我都是为了孟家,而不是为了旁人。”
孟夕照闻言心中震然,有一半明朗,亦有一半不明朗。
“如今,孟家和四殿下都是同坐一条船的人,谁也离不得谁了。倘若四皇子真的有事,咱们孟家也会跟着一起受连累,所以他必须要好起来,不但要好,还要重回宫中,然后取代太子,继承皇位。”
既然哥哥这么担心自己,孟夕岚索性把心中的打算告诉他。
周佑麟染病之前,孟夕岚原本还在犹豫,但时疫来了,她的心也算是定了。
对孟家而言,支持周佑麟已经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岚儿,你真要淌这趟浑水不可吗?”孟夕照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孟夕岚微微抿唇:“大哥,四殿下的未来就是孟家的未来。咱们都已经是局内人了,我不想躲,也不想那么不中用。”
“大哥只是不想你受累。”话已至此,孟夕照也不想再继续劝她了。
她聪明也有主意,如今又为了孟家赌上全部,他不想阻拦她,只想帮她。
“哥哥没担心,我不会有事的。我还盼着可以回家去看祖母和嫂子,还有咱们的云哥儿,他的百日宴,咱们一定要回去。”孟夕岚含笑轻语。
孟家眼下的指望,也许是她,可未来的指望,一定是云哥儿。
提起儿子,孟夕照的眼中突然就有了光彩。他何尝不是归心似箭,只是处境如此,又能如何?
“一家人在一起,自然最好。”良久,孟夕照不禁又是一叹。
孟夕岚微微张嘴,却又欲言又止。
有时劝慰太多,反而无用。
简短叙话几句之后,孟夕岚回到帐中,只见周佑麟背手而站,手上还带着明晃晃的皇旨卷轴。
“王爷……”孟夕岚上前一看,只见他额头有汗,脸色泛红,忙伸手去摸他额头,还好温度适中,不是发烧。
“这么快就改称呼了……”周佑麟呼吸不稳,开口说道。
孟夕岚扶了他一把:“圣旨以下,昭告天下,此时此刻您已经是尊贵的贤亲王了。”
周佑麟闻言似笑非笑:“你的办法果然有用,父皇真的给了我一颗好吃的糖,而且,还是别人都没有的糖。”
孟夕岚看着他:“王爷言重了,这一切都是王爷用性命博回来的。皇恩浩荡,与我无关。”她无心邀功,只要周佑麟得势,大家才会安全。
周佑麟又是一笑,结果笑得咳嗽起来。
孟夕岚见状,想扶着他坐下休息,却被他轻轻推开:“我想多站会儿,每天卧床不起,我的腿都没力气了。”
不过才站了一会儿而已,他已经累得额头冒汗。
“你是病人,身上自然没力气。”孟夕岚有心劝他,却不知,此刻的周佑麟心中所想的事情,和她方才与哥哥所说的,不谋而合。
“靠着这副没力气的身体,我要怎么回宫?要怎么和太子一争高下?”
孟夕岚闻言怔了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一阵发愣。
周佑麟见她不说话,便道:“一时的灰心丧气还不至于将我彻底打倒。幸好,我的身边还有你在,你说得对,眼下只是一时之困,我这条命老天爷一定收不走!所以,我要回去,带你一起回去。”
他的语气坚定,眼神亦是野心勃勃。
孟夕岚忽觉松了一口气,看来周佑麟的斗志,总算是回来了。
他明明那么年轻,本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没道理就这么轻易认输。
“王爷能这么想,我很高兴。”孟夕岚淡淡一笑,神情风淡云轻。
怎料,周佑麟深深看她一眼,忽地执起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道:“我周佑麟一向说到做到,我不会让你跟我一同死。”
他的十指微微用力,虚弱却又霸道。
孟夕岚看着两人相握的手,眼里泛起一阵介意,面上只强作无碍,抬头微微一笑:“好,那请王爷一定要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