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分,夜里吹起来的风都是黏黏的。这是一年当中最辛苦,也是最难熬的时候。
褚静川站在营地的高塔之上,目光沉静,凝望着京城的方向。从现在算起,最多一个月,他就可以率兵回归京城。
他虽然立下赫赫战功,却违抗圣旨在前,所以,等待他的未必只是封爵之赏,也可能是牢狱之灾。
他一个犹自出神,却听塔下有人禀报:“将军,营地外面来了一个可疑之人。”说完,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慢慢展开,道::“此人不报姓名,只拿出这张地图,说是让将军过目。”
褚静川从高塔之下,利落而下,几乎只看了一眼,便认出这张地图来。
这正是那张助他偷袭成功的突厥兵力图。
无忧尚在昏迷之中,他无法得知地图是从何而来,这也是他一直搁在心里的谜团。
初见无忧之际,她那一脸的惊慌和不安,足以证明她也被蒙在鼓里。
吴明士一身褴褛,打扮得像个流亡的乞丐似的。
他就是靠着这身装扮,方才能偷偷地逃走,不被人发现。
他离开府邸之后,一直在城外偷偷守着。他一直等到天亮,方才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来到营地之外。他信心满满,只要褚静川看见了地图,就一定会见他。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就被带入褚静川的大帐。
帐中烛光通明,褚静川看着面前这个身材瘦弱,个头不高,全身脏兮兮地的男人,肃着一张脸道:“你是何人?”
吴明士第一次见到褚静川,这个传说中的西北之王,北燕赫赫有名的第一战神。
他上前行礼:“在下吴明士,乃是突厥可汗屠都手下的一名策士。”
褚静川疑惑地看着他:“那张地图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既是屠都的人,那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吴明士低了低头:“回大将军,这张地图本就是我画的。公主殿下给大将军寄信问候的时候,是我偷偷地把这张地图夹在了里面,并且吩咐一个哑巴出去送信。”
褚静川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的心中是否有鬼?
“大将军,您不用怀疑我。这世上除了我和你之外,没有人见过那张地图……就连公主殿下都不曾见过。”
当初,他只是想要放手一搏,看看褚静川到底有没有勇气敢这么做。果然,褚静川一鼓作气,重创突厥。
“对于突袭一事,公主殿下毫不知情。”
吴明士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托盘而出。
褚静川对面前这个人并不信任,而且,依着他的说法,他这些年一直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卧薪尝胆,等待着为北燕复仇才是。
“你的话到底是真是假,等公主殿下醒来,一切自会明了。如今,我既不会赏你,也不会罚你。”
吴明士闻言恭敬低头:“是,大将军。”
与此同时,无忧已在另外的大帐之中,苏醒过来。
她的身边只有明珠和霍佳,她恍惚地看着他们二人,只觉白天发生的一切,应该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明珠眨眨通红的眼睛,神情激动道:“殿下,您终于醒了……”话还未说完,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无忧扶着肚子,坐起身来,只见霍佳跪在一旁,脸上伤痕斑斑,左眼还是淤青的。
“霍太医……”
霍佳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殿下,微臣在。”
无忧显然还有点反应迟钝,她的双眸微微垂下,眼神满含疲惫呆滞。
“我这是在哪儿?”
霍佳闻言微怔,继而实话实话道:“殿下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褚将军来了,他把您救出来了。”
无忧咬唇不语,沉默片刻,才道:“大将军在哪里?”
明珠擦擦眼泪:“奴婢这就去请……”
话音才落,帐外就有人传话:“热水已经备好了。”
褚静川见过了吴明士,便知事情难办了。
他一直在帐外来来回回地踱着步,等待者无忧醒来。
褚静川脱下铠甲,穿着一身便服,来到无忧的面前。
无忧抬起头来,看着许久未见的舅舅,唇角微微上扬,露出浅浅的苦笑:“舅舅,真没想到咱们会这样相见……”
褚静川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一脸深沉地看着她:“无忧,舅舅带你回去,你愿意吗?”
他破城而入之时,并不知道她已经怀有身孕。
无忧闻言垂下双眸,脸色苍白,咬唇不语。
褚静川见她不语,便道:“当初和亲之事,我并不知情。可等我知道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想起这事,褚静川的心中就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怒气。他没想到,孟夕岚连无忧都不放过,她也是她的棋子。
“和亲一事,不是母后的错。”
褚静川听了这话,眼眸微微一闪,迸出意味深长的光芒。
他深吸一口气道:“无忧,你可知你现在处境有多艰难?明明都到了这种时候了,你为何还要为孟夕岚说话!”
听见褚静川直呼母后的名字,让无忧微微一怔。
“母后也是无奈……我是自愿的。”
褚静川听了这话,登时大怒,他站起身来,看着无忧道:“不,根本没有什么自愿不自愿,你只是被她利用了!你和我,你的母亲,还有褚家……只要是她可以利用的人,她都不会放过!”
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还有对孟夕岚深深的失望。
无忧从未见过舅舅如此动怒,身体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舅舅……”
褚静川使劲地攥住了自己的双拳,深沉看她。
“一切都结束了,无忧。我会带你回去,拿回一切。”
无忧闻言一骇,见他神情凝重,便道:“舅舅,您这是什么意思?”
褚静川低头看她,负手沉默。
她现在不会明白,孟夕岚对她的疼爱和照顾,都只是虚伪的假象。正如她当年对他一样……她利用了他,利用了静文,利用了褚家,如今甚至连无忧也不放过……
多年的隐忍慢慢转化成了一种刻骨的恨意。
若是你不在乎一个人,你就不会恨她。可当你越是在乎一个人的时候,你心中对他的恨意,只会与日俱增,恨到入骨之时,只觉每一次呼吸都会沉积恨意。
孟夕岚,你和我,我们之间终究还是要变成仇人,这才是我们的结局。
这多年来,他始终无法狠下心来,与她为敌。不是畏惧皇权,只是心中迟迟无法割舍对她的感情。
她是他这辈子最在乎的人,胜过父母兄弟。可她却是一次又一次地糟蹋他的心意,她故作真心地演戏,只为让他甘愿牺牲一切,做她的棋子。正如她对无忧所做的那般,先是给她这世上最甜的糖,然后,再给她这世上最痛的伤!
这就是孟夕岚,这就是她的手段……她的笑容,她的温柔,她的轻声细语,都是煨着毒药的匕首,锋利又无情。
无忧见舅舅不回答自己的话,便缓缓从床上下来,主动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不安问道:“舅舅,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褚静川的眼中充满了浓浓的戾气。一眼望去,让人心寒。
“舅舅……”他越是不说话,越是让人害怕。
无忧缓缓地伸出了手,想要轻扯他的袖口,却听他突然开口问道:“无忧,你可还记得你的身份?”
这话问得无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如今的她,身上担着两种身份,皆是无法取舍。
褚静川一字一句道:“你本是太子之女,嫡亲的皇室血脉。”
若是当年周佑平不倒,如今坐在那王位上的人,就是他。
无忧心里咯噔一响,隐约明白了这话中的含义。
褚静川伸过手来,握住她单薄的肩膀,一字一顿道:“从此以后,褚家不再是任何人的棋子!”
他不会再心软,亦不会再给孟夕岚半点机会。
…
整整三日,吴明士都被安置在一处阴暗的马厩内,过着奴隶一样的生活。
他原以为自己的困境会很快结束,谁知,褚静川将他完全置于脑后,更没有把他视为座上宾。
他不得不再次再次求见大将军,然而,得来的只有冷言冷语的讽刺,又或是一顿毫不留情的暴打。
吴明士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他明明是北燕的大功臣,为何褚静川会如此对待他?难道是因为公主殿下……不会的,公主殿下素来待人宽厚,就算她得知自己当初有所隐瞒,她也不会让人这般虐待自己。
水深火热的日子,熬了不过几天,他整个人就憔悴不堪,还染上了风寒,咳嗽不止。
当他病得一塌糊涂之时,终于见到了褚静川。
吴明士拼尽自己的力气,挣扎坐起身来,望着他道:“大将军,您不该这么对待我……您能偷袭突厥大营成功,这都是我的功劳……我对北燕一片忠心赤诚……”
褚静川看着他咳嗽虚弱的模样,沉声道:“叛徒就是叛徒。你今日能背叛屠都,他日必定也会背叛北燕!赤诚忠心?北燕的胜利是用将士们的鲜血换来的,而不是你……”他一边说一边迈步走到他的跟前,抬起脚来,踩着他的后背道:“我已经将你底细打听清楚。你本是北燕子民,不知为何缘故流落塞外,你给突厥人当过奴隶,后来因为会写汉文而被屠都选中!你给屠都做牛做马,整整五年,为他出了不少主意!当初,北燕和突厥那场荒唐的和亲,就是你出的主意,让屠都强娶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