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叫去说话,这事有第一回便有第二第三回。
林钰也从最开始的战战兢兢,到逐渐得心应手,等人时两条腿从椅面上垂下,低头看自己的绣鞋一晃一晃。
皇帝与她想的不同,至少与皇后是不同的。
在这规矩等第森严的皇城里,坐在最顶端的皇帝,他反而没那么重规矩。
哪怕人前端得挺像样,林钰只肖同人私下说几回话,便能笃定地说,咸祯帝骨子里,是像许晋宣那样的人。
这天甚至没坐在椅子上说话,皇帝轻装便袍,挥一挥手,示意林钰一起坐到殿前台阶上。
殿内伺候的宫人都被遣出去了,就连贴身伺候的李全都被皇帝遣退,林钰几乎没有犹豫,提起裙摆在人身旁坐下去。
“朕一直在想,你被人围在中间争,自己不心虚吗?”
林钰强忍住回怼的冲动,说:“又不是我要他们争的。”
“那行,朕问你啊,叫你现在选一个,你选谁?”
林钰又明显一噎。
“陛下,民女是来陪您谈心的,就不要为难民女了……”
咸祯帝却朗声大笑,告诉她:“三十几年前吧,朕比你还小的时候,也遇到过几人争抢一名女子的难题。”
“那后来是如何解决的?”
“那个人吧……鬼主意特别多,主见也强,闹到我跟前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有决断了。”
见身侧小姑娘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咸祯帝眼珠一转,忽而道:“听闻先前,沈太师为沈涟送过你红珊瑚?”
林钰瞬时气息又一滞,甚至忘了谦称,“我与沈涟没有的……”
“朕知道,”皇帝也显然意不在此,“朕只是想说,你知晓那个时候,沈卿为何那般着急吗?”
此事当时在家中也引起过轩然大波,沈太师的做法固然急躁了些,却也没人敢追究,后来很快就说清楚了,林钰也没去深想过。
今日忽然被皇帝提起,她茫然摇头等人解惑。
“那是因为,他这辈子栽过唯一的一个跟头,就是女人。”
彼时两人就肩挨肩坐在殿前席地而坐,无所谓君臣之别,咸祯帝侧头看向她时,林钰也没躲,睁大的眼睛扑闪两下,蓄满了惊异。
“看不出来吧。”咸祯帝也笑,“打朕八岁起他就是朕的师傅,这些年风风雨雨,他进过也退过,却事事周全,从来没做错过。”
“有一回宴上实在多灌了些,旁人问他此生可有憾事,他说,恨年少时瞻前顾后,心爱之人弃他而去。”
林钰忽然又记起沈涟在华亭县的婚宴,太师静静等着那一对夫妇登门,见到人的那一刻情态,是骗不了人的。
“所以,太师是怕沈涟步他的后尘。”
因此一听见风吹草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便将贵重的定礼送到林家。
咸祯帝点头道:“你很聪明,或是说,通情达理。”
林钰听完他揭沈太师的过往,便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皇帝自己的。
“那……”
听出她欲言又止,皇帝直言:“想说什么就说,恕你无罪。”
有这句话当定心丸,林钰安心些,便问:“听闻陛下当年,曾差点为了五殿下的生母遣散六宫,是真的吗?”
传言总是不尽详实,因而想听听传言的主人怎么说。
当然,林钰也没忘记他特殊的身份,观摩着他的神情,只待他神色稍一狰狞,便立刻跪在人面前请罪。
可仔细等了片刻,咸祯帝神色的确变了,却是变得十分复杂。
开口道:“是朕对不住她。”
林钰稍稍松一口气,又听他继续讲着。
“朕七岁登基,真正开始掌权,约莫是在十五岁那年。循规蹈矩封了一后二妃,以为这后宫便这样,雨露均沾、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直到那年下江南,遇见了她。”
两人如何相识相知,又如何走到了一起,皇帝一概掠过。
只说着:“她活得恣意、张扬,一如朕所渴望的那样;因而明知将她带入宫中是个死局,朕还是那样做了,甚至侥幸地以为,朕也可以如她那般恣意……”
林钰听见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有悔恨,亦有此去经年的无力。
“朕这一辈子,只出格过那一次。”
“后来便知道了,坐在朕这个位置上,一次,都是天大的罪过。”
照理说,林钰此时应当宽慰他。
宽慰他身在高位,有时大局为重也并没有错,可偏偏她总在想灵妃,想许晋宣,想鸣渊的童年,甚至是那个早夭的六皇子。
想到权力越大的人,一个错误的决定,真的会波及太多人。
许晋宣怨自己的父亲,似乎也怨得没错。
高阔的大殿忽然就静下来,衬得两个席地而坐的人过分渺小,林钰正回神想着该说些什么,李全忽然在门口道:“陛下,五殿下求见。”
许晋宣来了。
林钰弯而长的眉微微抬了抬,身侧帝王面上悲恸散尽,转而显露出一种欣慰的神色。
“托你的福,否则叫他陪我吃顿饭都是不肯的。”
林钰也才反应过来,原来屡次三番传自己作陪,是拿自己当饵钓许晋宣上钩呢。
咸祯帝撑着地站起身,说道:“朕也想好好补偿他,总不卖朕面子,今日一道留下,陪朕用午膳吧。”
林钰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提着裙摆也站起来,应了声“是”。
可这位父亲实在高估了许晋宣的礼教,他不仅出言拒绝一起用膳,还直接提起林钰就走,转身时念叨着“少来这种地方”。
留咸祯帝立在原地,脸黑得像口煤锅。
出了乾清宫,林钰直接被塞进一顶小轿里。
也没法拒绝,许晋宣的身子就堵上来,坐定便叫人动身。
“以后少来这里。”
林钰从侧边开的小窗处探头探脑,确认这是回重华宫的路,顿时生出几分无力。
“我也不想去你那里。”
开口便是拒绝,许晋宣神色不算好看。
不过还好,他有准备。
眼风扫过她面上,他尽量自然地说:“小蓝醒了。”
林钰一怔,的确是很久很久没见过小蓝了,上回说它冬日里要蜕皮,也会昏沉一段时日,看来前段时日就是去冬眠了。
想到它,林钰抗拒的心态没那么重,只说:“那我看完它就回去。”
“嗯。”
许晋宣还是有些别扭。
拿一条蛇吸引她,这跟后宫的女人用孩子保地位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