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王寻身旁,脸上不辨悲喜,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后背,像爷爷对着孙儿一般,带着无限的包容和耐心,等着小孩将自己的伤心化成泪水从眼角流掉。
可王寻越哭越伤心,越哭越自责。
……
……
十天前。
王寻被子慕予推摔了一跤,负气而走。
并没走开多远,他便后悔了,心神不宁,又在河边摔了一跤。
他趴在泥泞上,攥着拳头狂砸了几下泥水。
怎么能真把那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留下呢?
那小孩再怎么厉害,也无法对付两个射月骑士的吧。
难不成真的等着为他收尸吗?
他急愤气恼,将这些情绪凝聚在手中石子上,在河边打水漂。
可是,水漂越打内心越燥。
还是觉得不能就这样什么也不做。
他拐头,就要往破庙走。
“小贼秃休走!还我钱袋!”突然一声雷轰似的大喊,竟是那壮汉携着几位扈从分列站在林口处。
这些扈从一个个粗眉横腮,拳粗膀圆,一看就是赌场里的打手。
他们都带着斗笠,也不知壮汉是如何发现钱袋是他偷的,竟冒雨寻来。
此地偏僻,鲜有人迹。
来者不善。
王寻扭头便跑。
壮汉和扈从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扑上去。
一个小孩,哪里跑得过几个大人的包抄呢?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王寻便被团团围住。
壮汉唾了一口:“臭娘养的小秃驴,敢偷你爷爷身上来,找死!”
王寻被当胸一脚踹倒在泥水里,头随即被人踩住,半张脸没入泥浆,眼睛漫进沙子,连闭眼也不能。
扈从在他身上摸索片刻,找出钱袋,交给壮汉。
壮汉将钱袋抛了抛,掂了掂,然后揣进怀中。他四处看了看,目光落在一截枯木上。
那枯木有成年人抱拳般粗,上面长了几朵木耳。
壮汉将木头捡起,在手里称了称,然后冷着脸来到王寻跟前,睥睨着他。
“上次在客人面前指我家赌场庄家出千的也是你吧?蝼蚁之命,不藏在穴里苟活,怎么学人多管闲事呢?既不想活,爷爷我成全你,碾你一把啊。”话止壮汉抡起木头,咬牙砸下。
噗。
王寻的脑袋像西瓜一般,嘣了。从枯木上脱落的木耳,掉在耳朵上,耳朵像别了一朵黑色的花。
壮汉扔了手中枯木,拍了拍手,带着扈从扬长而去。
雨哗哗砸在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气味、木头腐朽的气味、泥土的气息,和血腥味。
一只泥蛙藏坐在尸体不远处的荒草处,眼睛不眨地看着。
突然,它似受了极大的惊吓,慌忙蹦离。
地上,没了头的尸体不见了,只留下碎裂的头骨、粉红的脑浆,还有一口大洞。
此洞洞型有些扁,洞壁泥土新鲜,像刚钻出来的。
泥水顺着洞口汩汩流下,许久都不见洞被水蓄满,不知此洞到底蜿蜒到何处,完全窥不见底。
十天后。
破庙附近的泥土忽然鼓起一个大包。
然后,一双光脚破土而出。
接着,是大腿,身体,手,肩脖,最后出来的是头。
看着像一尊小小的人形泥雕。
会动的泥雕。
只有看到那双骨碌碌的眼珠子,才证实了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等他抹了一把脸,才能看清,这是全须全尾的王寻。
他迅速跑进破庙,片刻,又惶然不可置信地退了出来。
血。
地上有血。
墙上有血。
香案上有血。
破庙内到处是飞溅的血迹!
还有箭!
密密麻麻,横七竖八,不少也沾着血迹。
这里曾经历一场恶战。
“不一定是他的血,不,一定不是……”王寻强行收敛心神。
他细细查看了一下庙里的东西。
饭盒被钉在墙脚,污迹斑斑。
被打翻的粥已经发酵分解,长了些霉团。
柴火!
有被重新烧过的痕迹。
还有茅草!
被人挪了位置!
可是这些又能说明得了什么呢?
王寻心里存着侥幸,又害怕自己存的希望太过。
他将钉着饭盒的箭拔下,跟其他箭一比对,悚然一惊。
箭是一模一样的。
都是射月骑士的箭!
当时其中一个射月骑士的马跑了,剩下的两位射月骑士只带了四桶箭。
而如今插在破庙里的箭,远远不止四桶。
也就是说,射月骑士有援军!
一个小孩,应付两位射月骑士已是命途多舛,何况有援军!
王寻的心就此凉了半截。
……
……
“是我害了那位小兄弟。若我没点香……”王寻在老和尚面前,哽咽不能言。
“我的好徒儿啊。各自修行各自好,各自因果各自了。那个小兄弟出现在破庙之时,一切已受因果所驱,你点没点香,已经不重要了。”老和尚道。
老和尚的话并不能安慰到王寻。
凡事都归于因果,又如何论善与恶。
“师父,我要学武艺!”王寻仰头,目光坚毅地望着老和尚。
“以前你嫌辛苦不肯学,现在为何改变了主意?”老和尚慈眉善目。
为了杀光射月骑!
王寻心里喊着,说出口的却是:“总有人要为这个世道维护正义的。”
师徒两人的目光,落在王寻背回来的东西上。
那东西被好好安放在禅房上首。
王寻站起,走过去,将破布掀开。
一尊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神像展露面前。
正是前木阶三品正神公孙日月!
……
……
“不学问,无正义。帝姬,修炼事小,可以再等等,读书不能等。于读书中学君臣鉴戒、慎所好、妒馋邪、识忠义……”娄圣远苦口婆心。
神皇帝姬庄辰殊有些不耐烦地咬着下唇,忍了又忍,听娄圣远滔滔不绝,远没有要住嘴的意思,实在忍无可忍,侧身:“柯兰,给老师沏杯茶。”
侍神卫柯兰应令来到桌前,手按在茶壶上,晃了晃,倒了香茗一杯,恭敬端到娄圣远面前。
帝姬赐茶,是恩德,谁敢拒绝。
娄圣远感慨着帝姬虽然有时候略显寡恩,到底心里还是有自己这位老师的,孺子可教。于是在庄辰殊笑眯眯的目光中接过茶杯,吹了吹,喝了一口。
他刚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头一歪,人已闭目,失了意识。
庄辰殊瞬间冷下脸,喝道:“来人,将这老东西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