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与皇祖真正的矛盾……
林渊沉吟,这个问题他倒也想过,但因为不知皇室深层内幕,只推论为可能与先帝的突然驾崩有关。
云梧影亦曾透露先帝驾崩的有些蹊跷。
大概十二年前先帝突然驾崩,之后没过两年,元清道举宗入京,当今皇帝率文武朝臣一起大修长生之术。
先帝……算不上一个才华横溢的皇帝,功绩更难言震古烁今,他在位期间国朝基本没有发生过大仗,所以也没有军功标榜。
先帝唯一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便是勤政。
那个时期的宫人时常能看到御书房光亮半夜才歇,清早还未有天光时却又亮了。
先帝不像他的父亲神宗皇帝,对国家社稷有明晃晃的大功,朝野上下高度拥戴;
但也不像今上一样弄得怨怼四起。
(今上,当代的皇帝)
说句大不敬的,先帝平庸,只能称得上贤。
不过相比今上,大景百姓恐怕还是更喜欢先帝。
这样一位皇帝,对他的子女不会很苛刻。昔年传闻,先帝对当时还是太子的今上很和蔼,政务之余时有亲身教导,先帝突然去世,对今上而言恐怕难以接受。
林渊思索了片刻,给出猜测的回答:
“先帝的驾崩与皇祖有关?”
洛清婂点头,又摇头,同样传音,不落第三人耳。
“真正的矛盾不止于此,有一部分是,不过不全。”
“今上与皇祖的根本矛盾,先帝与皇祖同样有、神宗皇帝也有、或者说各代皇帝都有,只不过不尖锐明显。”
“皇祖的修炼资源来自于虹吸全国,每年数以亿两白银价值的供奉流入天礼寺,盛世华年时陛下或许能够接受,但对于如今这种几十年前就开始的衰落荒年,会怎样?”
林渊不禁轻吸一口气,一点击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今上当然是不愿意啊。
这么一尊横亘在头顶、要这要那的九境饕餮,国朝年华还不好,皇帝会乐意才怪。
然而偏偏,若想做点什么改变,恐怕立刻就会遭受敌视,一尊九境强者的敌视。
洛清婂忽然幽幽叹气:“我听掌教说过,早些年有一次很好的时机,妖国成契内部出了一些问题无暇西顾,陛下和诸公摩拳擦掌准备做过一场,攻灭三大胡国,完成太祖皇帝最初假设的夹击设想。”
“百万大军分三路集结在边境,粮草从各州府辗转北上,各路修士源源赶来,都只等一声下令,士气沸腾的大景大军就要夺得那震世之功;然而,万事俱备的最后却被一人一令禁止。”
“这个人,便是皇祖,他严厉命令各军回返,粮草押回,辎重抛弃,由此错失了大好良机,数百年等待之功烟消云散。”
话语徐徐从洛清婂口中传出,她的情绪也有些起伏起来。
林渊闻之陷入沉默,这事他知道,当年虽已经上了天师府,但仍感受到了那次的氛围。
当年,天师府里平心静气的道士也躁动不已,他依稀记得有师兄弟已经拿剑下山,连原本一派神仙姿态久不下山的脉主、峰主们,也打算联手北上。
不久后灭胡之战戛然而止,引得天师府众道士愤慨连连,怒骂朝廷诸臣贻误军机,堪称千古罪人……
说到这儿,事情几乎快明朗了,一桩桩一件件,林渊恍然过来,还有些发冷。
皇祖应该是想要一个稳定的国朝来供奉他,而不是一个处于战争状态的大景。
这其中,或许还有他已经不愿意出手的缘故。
修士越年老,体内所蕴含的真元、气血或者灵力便越珍贵,对于已经活了几百年的大景皇祖而言,更是如此。
出手一次,就有可能损失十年甚至数十年的寿元。
怎么肯呢?
但是对于先帝、今上乃至历代皇帝而言,这不是应尽之责?
享受着整座国朝,每年数以亿计的银两、丹药、资源供奉,却不愿替国朝出力。
那与爬着吸血,却毫无作用的血蛭有何区别?!
但是这个人,辈分高,实力强,难以忤逆。
矛盾,就这样一代代积累了下来。
说不准,某代皇帝的驾崩,还有皇祖的原因在内。
……
想通这些,一切都明朗了。
为什么今上与皇祖暗流涌动,为什么丞相府与今上的关系微妙却仍屹立不倒。
甚至于为什么,他会遭到暗杀。
洛清婂尽到了点拨的责任,她停顿下来,等面前的青年消化这非亲历者不可得知的消息。
过了半晌,才又道:“这两日皇祖会召见诸皇子和世子,如果是因为大长公主告状的缘故,其实不必担心。”
“皇祖要稳定,便不会因为她一个妇人的哭诉而对国朝栋梁做出丑事。”
“不过惩戒或许会有,用以震慑你。”
林渊眉头一拧,“皇祖也要见诸皇子?”
见诸位皇子做什么。
当今皇帝都跑去修道了,难不成他还不满意吗。
是怕皇帝将来超过他,急着要替换不成。
可笑。
洛清婂伸手向自己腰间,取出一枚黄灿灿的符纸,轻轻推到青年身前,“这是灵威护道请神符。”
“掌教师叔亲自刻画的上乘巅峰符箓,可以引动她的法身降临一次,师弟危险时催动召唤。”
洛清婂看着林渊越来越精彩的脸色,又缓缓道出几个炸裂的字,“法身实力可达到本体十成。”
林渊眉毛高扬,倒吸一口凉气。
望着面前金黄灿灿的符纸,心中不可思议至极。
符箓与法宝兵器一样分四等,大乘、上乘、中乘、下乘,与法器的灵、玄、名、利四等级同样万分苛刻,分的这般细,本来就足以说明等级,上乘符箓之难刻画,传闻需要高境强者耗费一月不眠不休,材料更是天精地华。
上次那刺客与他同为七境,但他实力高于她,却两次都只能重伤她而杀不了,便是她不断地拿出至宝。
宁清秋这般大方,让他不适应,第一次见面自己还讹了她两枚宝丹来着……
这符无疑万分难得,若能召唤这位八境级别大道修危难关头出手,到时哪怕是面对皇祖,他的安全也有了保障。
宁清秋或许也不是皇祖的对手,但皇祖不会耗费过多精神与她大战,不说京师中还有府牧钟会这等也是八境级别的皇帝铁杆虎视眈眈,对于他这种惜命的老家伙而言,就是打的稍久一点,什么时候能补回气血也说不准。
洛清婂本不想说下面的话,但受女掌教严厉叮嘱,只好吞吞吐吐的道:
“这符……是我从掌教师叔那儿求来的,该用便用,师弟一定要小心……”
林渊抬头,目光饱含复杂,“何德何能,劳动洛师姐如此牵挂,这恩情……林渊谨记在心。”
听到掌教师叔预料中的话,洛清婂却只觉不太自在。
“嗯……”
饭菜上来后,气氛稍显沉闷。
女道用完过后,匆忙告辞离去了。
对于旁的事,饱历风雨的她不会有什么负担,然对于这种情意培养,洛清婂没经历过,实在万般不熟练。
对面的青年对她这般感激,她却是和掌教师叔一起算计……觉得心亏,便不忍多见了。
林渊也出了琼玉楼,往王府慢赶。
宁清秋这般大方让他感觉也有些羞愧,若是她根本不想给,哪怕是洛清婂求情也没用,这等耗费巨大的上乘巅峰道宝,哪怕道门七宗之一应该也没有多少张。
脑中不由得想起那位清冷骄傲的女掌教,她手持拂尘,看起来无欲无喜,便如清冷的深秋般令人难以适从和接近。
但仅是几面之缘,林渊却已经从她那里得到诸多帮助和好处……
唉……
以后得想想怎么回报她才行。
思绪万千中,林渊回到气派辉煌的魏王府,走向自己的寝殿。
宁清秋叮嘱洛清婂赠送东西时,言明务必要让林渊领情和记情。
脸皮薄的洛清婂做了,却没做全,事情便因为这一言的偏差,让事情偏向了另一边。
林渊的确记情,主体却似乎不是她。
……
林渊拿着元清道的请神符回到魏王府,想起大天师在他下山时也赠过一份包袱,叮嘱到了京师方能打开。
前阵子没太放在心上给忘了,此时才倏然记起。
找出打开后,惊异发现里面也是符箓,而且是一套。
用软黄布包着,一共三张,每张不同。
其中一张赫然与宁清秋所刻画的‘灵威护道请神符’相差仿佛,几乎一模一样。
林渊愣在原地,拿着这张符纸遥望东南。
陷入回忆一时失语。
大天师是个须发花白的糟老头,身上的道袍从不像天师府其他脉主、峰主一样体面妥当、紧袖紧领,他对谁都是笑眯眯,仿佛田间的野道老头一样,没有半点大天师的威严。
当年林渊十岁上山,见到这样的当代道教魁首,一度怀疑自己那父王是不是被人给忽悠。
说好的教习战斗术法,老头也没立刻教他,反而让他担水劈柴,‘折磨’了林渊三个月,导致身上亲王世子的派头和脾性半点没剩下,每天只想眼巴巴等着开饭和睡觉。
整整三个月后,他已经变得黝黑,穿上王服也不像个王爵世子,糟老头才慢慢悠悠开始指点怎么站桩。
当时年幼的他好一阵都心怀怨气,对这老头子咬牙切齿。
现在想来,林渊才慢慢体悟。
如果按照正常发展,他大概会变成宁王世子赵柯那样,纵情声乐被酒色所迷,然后等到了时候回北境当个几年王爷,累的油尽灯枯英年早逝。
而如果,没有担水劈柴那段时间,他便又可能变成皇长子赵雨镰那般模样,身怀武力却眼高于顶,非王侯贵族不予好面色,对战功热衷热切,最终成为一位穷兵黩武的塞王。
正是或被迫、或强迫磨砺心境性情的那段日子,他才拥有如今面对大多数时候都能冷静思考,不轻易将情绪外露于人的模样。
也才二十岁,便成为道门最光鲜的七境大修士。
大天师像个老农一样,慢悠悠把他扶成了土地里最坚韧的庄稼,年景好的时候他扎根肥沃茁壮成长,年景不好,也不会因为土地的干涸而马上死去。
让他可以拿起金玉杯盏,也能端的动破口海碗。
能住金碧的王府,也能野宿荒野破庙。
一切皆因为那十年的苦心教导所带。
……
轻轻将这一张薄如蝉翼的灵威请神符也收进怀里,林渊看向另外两张,也很熟悉的上乘巅峰符箓
他虽然没学过具体的刻画方法,但认出来和使用却是没问题的,因为体内的道修真元。
大乘符箓和玄兵一样,是顶级至宝,以天师府之大至多亦只有一两张,都是历代祖师一代代一点点刻下的,老头子没权力赠予,上乘巅峰符箓是他最极限的疼爱了。
但他一给就是三张。
另外两张同样珍贵,其中一张居然是林渊曾经扯谎用过的‘天都雷符’。
天都一词,就足可代表此符的珍贵,就如天都御剑术一样,天之高、之极。
事实也的确如此,天都雷符对于林渊这样修习雷法的道士来说,堪称一大助力;一是天都雷符本身蕴含庞大雷能,可以提供储备;二则是在人力竭尽之时,这样的大威力符纸极有可能杀敌保住小命。
而且天都雷符不是一次用符箓,它能自己恢复。
第三张符箓,与前两种都不同,让林渊也颇感意外。
名叫千里顿梭符,顾名思义,就是能带人瞬移穿梭数千里之外,保命专用,也不是一次用符箓,用了之后大概数月到一年能自己吸收天地灵气恢复。
请神、杀敌、逃命。
齐齐整整,妥妥帖帖。
打得过用雷符,打不过就请神,请神还打不过就跑路……
老头子想的挺周到的。
这样重的礼物难怪不让他在天师府拆开,不然他非得感动的稀里哗啦,老头子也不适应这种离别场景……
四张上乘巅峰符箓在身,林渊腰杆瞬间就硬了。
只待几天后召见。
……
皇祖要见的不只林渊,还有诸皇子,这是不久前才添上。
皇帝得知时,那张一向冷沉的面庞,愈发幽暗。
府牧钟会则随即进宫,住守在了御书房。
促成此事的大长公主,脸上难掩冷笑。
将自己的儿子燕阴侯秦中已,也塞进了朝见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