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恢复一如方才的沉寂。
这次登楼似乎到了快结束的时候,着白棉袍的皇祖面露乏意,挥了挥袖,让几人下楼去。
朝见似乎真的只是朝见,什么过于波折的事情也未曾发生。
老者除了在话中提到先帝一次,并未谈及任何半个与今上有关的词语。
这让林渊心生些古怪,大长公主使了那么大的劲,也并未影响皇祖什么观感。
倒也是,这样一位在修为道行上,都已经臻至化境的大修士,岂会因为某一人的一些话语就失去稳妥。
大长公主终究不过是一个只着眼眼前自家利益的妇道人家,话语再充满蛊惑也是小家气之言。
面前这位老者,算上大景建国前的混乱年月、建国后的数百安定岁月,已经见识不知多少悲欢人情。
皇祖并不是一个耳根软的人。
这次朝见,林渊总算不是一无所获。
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人物,还大概猜到他的心思,便是一种收获。
一行皇亲贵胄及塞王世子被领着下楼。
下楼不如上楼累,尽管都是八层顶高顶高的楼。
天礼楼采光通风极佳,重新踏入一层宽敞到令人咂舌的大堂时,仍旧没有昏暗之感。
抬头间,头顶之上镶嵌、吊挂着的夜明珠琉璃盏排列有序成规模,楼堂两侧分别有木制落地大门。
一层楼堂楼梯处,比人身粗的巨柱旁,一位戴面纱的抱剑女子倚柱而立。
就是方才登楼前所见的那名女刺客,或是秦中已口中小名殷君的殷溪兰。
女子懒洋洋倚在巨柱旁,目光大大方方扫视一群下楼的皇室贵胄,瞳眸无半点世人对天家子嗣的敬畏。
反倒是几位年幼的皇子想起她的身份,,面露打怵。
今上登基没有太久,只十来年,在场的皇子大都不是一出生便是皇子,当年先帝还在时执政宽仁,天礼寺也没像如今这般神秘封闭,楼中的弟子时而外出行走,教导指点诸宗王子嗣,看看有无资质、资格入楼。
这位名叫殷君的女子一贯戴着面纱,从不以真容示人,但是那副形貌和这副做派却是实打实烙印在了诸皇子记忆深处。
一想起来,屁股就有种被剑鞘抽打过后的隐隐作痛。
那是表现不好挨的打……
童年的阴影往往最刻骨铭心。
之前也辨认出殷溪兰身份的赵雨岸,知晓她是皇祖亲传,才暗劝林渊冷静。
赵雨岸年纪较长,没有被辣手‘摧残’过,但也是经历了弟弟们哀嚎痛呼的岁月的,知晓这位女子的冷面冷心。
诸年幼的皇子脚步里有些发颤,不自觉绕开那根楼柱,抱拳打招呼后缩着脖子远离。
赵雨镰、赵雨岸刚想说话,殷溪兰便先缓缓开了口,嗓音英气,“二位王爷不妨让我和魏世子说几句话。”
“过一会儿再还与你们。”
皇长子和皇次子对视一眼,林渊这时道:
“二位殿下先行一步出楼,待会儿由我做东,答谢方才解围之情。现在让我与这位姑娘谈点与‘道’相关的东西吧。”
赵雨岸听罢,点点头,“那我于进楼的地方等你。”
赵雨镰也说:“本王也一样。”
两人说罢,各自转身,没了林渊同行,开始各走半边门,无视了对方。
楼梯上,林渊一手抚按光洁顺滑的紫檀扶手,一手藏袖负在身后,俯看打量下方那抱剑女子。
他不往下走,殷溪兰就只得抬起头看他,天然落入下风。
不过,给当今诸帝子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剑客却是无所谓的笑笑。
“魏世子能否将我的剑还我?”
林渊的位置是魏王世子,可以简称为魏世子,听到这话却是挑眉,诧异了一会儿,淡淡冷笑道:
“你觉得呢?”
“两次刺杀,纵使我脾性再好,难不成还能一笑置之不成。”
“今日之所以没有一枪将姑娘囊死,全因为这里是天礼寺。”
抱剑女子眨了眨眼眸,沉吟片刻,居然点点头,“有道理。”
“不过,我还是想拿回那把剑。”
林渊眼眸也不抬,话语淡漠,“出楼,我给你一个拿剑的机会。”
女子闻言,面纱下红润的唇角微微勾起,“我又不蠢,此时出楼必死无疑。”
“正面作战,七境当中大概无人是魏世子的对手。”
听到是讲这种废话,林渊不再搭理她,朝楼堂大门阔步行去,“那你可以继续来刺杀,试试能不能在我手中逃脱第三次。”
名叫殷君的英气女剑客目视那抹背影消失在天礼楼亮光处,对这话付之一笑。
事不过三,她的招数前两次已经漏光,法宝也在第三次用完,连本命玄兵都丢了,再去无异于找死。
拼杀一途,唯二忌讳的便是手段透光与缺了胆气。
但反观这位魏王世子殿下,连玄兵都是第二次才拿出。
殷君喟叹一笑,真是越长大越不可爱了,一点都不像小时候。
林渊不记得了,殷君既然教过其他宗王子嗣,又怎会漏了他这个在京的塞王世子?
只不过因为那时太过年幼,加之后来大事匆匆来临,又是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往返北境又去天师府,冲淡了那段记忆。
殷君曾亲登魏王府给他摸骨,还在校场集训时暗中观察过他这么位特殊的‘王子’。
林渊不记得有这个‘老师’,殷溪兰却是记住了那个不哭不闹、从小冷静乖巧,迥异于其他王爷之子的小孩。
……
今日恰好也是地方官述职后离京的日子。
京师宽阔的八城门门口,都有离别依依相送场景。
苏州别驾周家也定于今日离京,与相邻州府的同僚一同返回江南道。
‘道’算是凌驾于州、郡、县三级行政区划之上的大区划。
不过并非所有州府都有受辖的‘道’,王朝上下一百五十余州,只有不到四十州拥有道台管理,大概也就是十道;这十道一般都设在边境,便于兵马、行政的统一指挥。
北境司北王府(魏王府)就统辖着四个‘道’,十六州。
江南由于经济位置过于重要,王朝每年三成的税赋都来自于江南八州,所以将之划分为江南左道及江南右道。
苏州位于江南右道,统辖九郡一百零一县,除了京师等几州外,享富大景。
此次进京述职,周别驾想更进一步的打算落了空,未能调任外州刺史,便是上策失算了。
不过好在中策保住了体面,继续留任苏州别驾,没有落得跟其他外州同僚一样遭到斥贬。
父亲要离京,周娴自然不可能独自留在这里,也要跟着回到苏州。
不过此行她没什么遗憾了,心态已经圆满。
这十来日里,她将京师内外有名的景致统统游览了个满足,名山大川、建筑大楼,甚至包括元清观、上林学宫、清音寺等三教修行圣地也因缘际会得到准入。
周娴性格外粗内细天真烂漫,天生向往天宽地阔,连别驾夫人都说她投错了性别。
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不是女儿身,她说不准已经在行走大好河山的路上。
言而总之,这次京师之行还是很快乐的,周娴将脑袋探出马车窗,最后看一眼雄壮恢弘的京师,两边耸立蜿蜒的山脉和大河。
此去,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
京师位居中枢掌控天下,当真四季风物长,天地好风光啊。
缩回车厢内,杨柳细腰处传来一阵温凉质感,让周娴不由突然想起那位很特别的公子哥。
纤秀手指轻轻摩挲玉佩镂空的表面,指尖处传来丝丝润凉、流畅感。
遇到的人也不错。
那张仿佛也跟这玉一样精致天成的面庞、神韵清秀的气质,让她一介女流都感叹。
这人的内蕴居然跟她见过的形胜山川之美,有得一比?
还赠了自己一枚镇灵安神的玉佩。
周娴既心怀感慨又感激。
盼望还有再见之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