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颐快上中学时,爸爸不见了。不久,妈妈也离开她好多日子。再跟妈妈团聚时,她发现,妈妈突然间就老了。不久,妈妈带着她搬了家,搬到了一个大杂院,大杂院里住着十几户人家。十八岁那年,妈妈死了,居委会主任蔡大妈对她说,
“你妈妈有历史问题。”
“你胡说!我妈妈是抗日英雄!”
“傻孩子,你妈妈是给山西送过药材,但你不知道,她那些药都是送给阎西山的。阎西山是大汉奸,你想想吧, 孩子,你妈还能是啥?”
孙颐一下子就气短了。我妈是汉奸?这想法让它脊梁骨发凉,她怕,她恐惧,她亲眼见过一个汉奸在学校里被乱棒打死。
“还有你爸,听说他跑台湾去了。”
“那不是我亲爸!”孙颐更害怕了。
“蒋介石是人民公敌,你想你爸能是啥?”
“那不是我爸!”
“毛主席说了,打到台湾去,活捉蒋介石!”蔡大妈的革命口号极具杀伤力,她不知也不懂自己在“矫诏”,她猜想“打到台湾去,活捉蒋介石!”一定是毛主席说的。
“我没有爸爸!”她不明白蔡大妈为啥不听自己分辩。
“孩子,别傻了,想想吧,大妈可是为了你好啊。唉,可怜的孩子。大妈心里疼你呢。”蔡大妈语重心长地说。
“大妈,我咋办啊?”孙颐没了主意。
“你不想当汉奸吧?”
“谁想啊。我妈是抗日英雄,我也要抗日!”
“别提你那妈妈啦,我不是告诉你了嘛,你妈是阎西山一伙的。她要是西盟会的就好了。西盟会是抗日的。再说小日本早让我们打回老家去了。怎么,你还想让日本鬼子再回了来,你再抗一把日?”
“我不是那意思,大妈。”孙颐急哭了。
“你也不想像你爸一样,跟蒋该死是一伙的吧?”
“他不是我爸!”
“他给了你妈一桶金溜子,他就是你爸。”
“一桶金溜子?你怎么知道,大妈?”孙颐的新家搬到这里还不到一年,好多邻居还不熟悉呢。妈妈有一桶金溜子是不假,但解放军围城那年,妈妈一直用它换黄豆,换回黄豆磨豆浆喝。妈妈爱喝豆浆,她也爱喝。家里有个小石磨,妈妈自己动手磨豆浆,孙颐从小也会磨豆浆,是妈妈教的。妈妈常说,孩子你是喝豆浆长大的。她曾问过妈妈,孙将军给的金溜子值多少钱。妈妈说,没咱家的这个小磨值钱。是啊,那些金溜子只换回过黄豆,连一盘小石磨也没换回家过。他对妈妈的话深信不疑。
“虽说,你家从前不住这里,但没听说过你妈,挣了一桶金溜子的人不多。”
“那玩意不值钱,有一回,我拿了一个换煮毛豆吃,我都没吃饱。我妈说下回再换,拿两个。”
“啥?拿金溜子换煮毛豆?”
“是啊,我换过六、七回呢。煮毛豆真好吃啊。”
“也对,那破玩意是不值钱了,孩子,你家里还有吧?”蔡大妈轻描淡写地问。
“有啊,还有小半桶。大部分都让我妈换黄豆了。”
“哦,哦,别打岔,刚才说到哪儿啦,对了,你不想跟蒋该死是一伙的吧?”
“谁要跟反动派一伙啊。谁想谁是小狗。”无限的恐惧感骤然袭来,跟妈妈磨豆浆的幸福感顿时荡然无存。
“孩子。我能帮你。”
“大妈,救我——”孙颐双膝跪下,伸出双手环抱住蔡大妈的两条腿。
“知道么,现在这年头儿,工人,农民是国家的主人,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你找到工人就有了依靠了”
“是啊,学校里,老师也这样说。”孙颐已经感觉到,学校里开始有人对她指指点点了。这让她很害怕。
“这就对了,大妈能瞎说么。”
“可我上哪儿找工人阶级啊?”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蔡大妈昂起了高贵的头,“我们一家三代都是工人阶级。”
“大妈,不,妈妈,救我。我不要跟蒋介石一伙。”孙颐感觉眼前一颗大救星正在冉冉升起。
蔡大妈有个儿子,叫蔡大雄,比孙颐大十七岁。蔡大雄25岁时讨过一个老婆,过了两年没有生养,人家啥话没说就跑了。这让蔡大妈很生气,走就走吧,你总得有个说法啊,就这样连个屁也不放就跑了,算他妈哪门子事啊。蔡大雄的第二个老婆让蔡大妈更生气,走时丢下一句话,
“俺不能跟个没长大的孩子过一辈子!”
“什么话?我儿子都三十出头了,五尺多高的一个大老爷们,在你眼里,倒成了没长大的孩子,是你自个不会生孩子,倒怪老爷们不会种地。结婚好几年了,肚子还是瘪瘪的。”儿子的房事不太和谐,蔡大妈也稍微知道些。盼孙子心切,哪怕能生个孙女也好啊。她急了,多次问过儿子,像是在问青菜萝卜似的,神色非常坦然。儿子的脸倒红了,连耳朵都红了,
“妈,别问啦。”
“妈就要问!大雄啊,妈就你在么个独苗,咱家总得有个后人啊,不管丫头,小子,你总得鼓捣出来一个啊。”
“妈,我一直在鼓捣啊。”
“那咋连个兔子也没下来呢?”
“那能怨我么?”“咱家倒霉啊,你跟妈说实话,你到底行不行?”
“行!”
“真行?没坏吧?”
“妈担心你那东西坏了呢。”
“没坏!”大雄的脸不红了。
“怪事啊?两个老婆都不生养,妈真怕你的坏了。你几天弄一回啊?”
“妈你不是说过么,要养孩子,鼓捣的太勤了也不行。一个月五、六回吧。”
“没错啊,咋就不长苗呢?算了,孩子,只要你行,她们不生孩子,那就是她们的问题。妈再给你找一个,我就不信,咱们老蔡家,还会碰上一个不会生孩子的女人!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嘛,。”
蔡大妈盯上了失魂落魄的孙颐。那次谈话过去一个多月,孙颐不上学了,她成了蔡家的媳妇。孙颐的心定了,感觉有了结结实实的靠山。从此,大杂院里的左邻右舍,都有幸喝到新鲜的小磨豆浆了。
入过洞房,第二天早起,蔡大妈迫不及待地问二子,
“见红没有?”
“见了。”
“这回一定是好女人。”蔡大妈放心了。其实,孙颐跟大雄前边的两个老婆一样,新婚之夜也没见红。大雄鼓捣了好一阵,直到自己不行了,也没听见女人叫疼。他怕他妈再骂人,他存心敷衍自己的老妈。孙颐年轻,是个美人,招人疼,疼也疼不够。蔡大雄怕蔡大妈再犯不讲理的病,让自己的老婆受委屈。所以,他撒谎说见红了。
大杂院里的左邻右舍对蔡大妈颇有微词,私下议论说,老妖婆真下得去手,生生把个鲜嫩的美人骗进家,把一个那么年轻,那么水灵的小姑娘骗进他儿子的被窝里,造孽呢。瞅瞅他那个宝贝儿子又脏又笨,又穷又丑,整个儿一个半大老头子!明摆着,鲜花插在牛粪上,丧良心啊。听说人家还有好多金溜子呢,在不是明火执杖么,真抢啊!
大杂院里蔡大妈原本人缘挺好,自打孙颐进了家门,她就感到后背冷嗖嗖的,脊梁骨发疼。她果然多次梦见魑魅魍魉用冰冷的铁条戳自己的脊梁骨。第二年,居委会改选,蔡大妈只得了两票,一票是她自己投的,另一票是孙颐投的。蔡大妈的主任头衔被大杂院的人给撸了。
她生气,郁闷,烦躁,还有些恐惧,感觉后脊梁骨更疼了,酸疼,刺疼,钝疼,风疼,寒疼,走着疼,坐着疼,躺着更疼,说不上来咋个疼疼,且越来越疼。蔡大妈从此一病不起,不久便在一场噩梦中惊竦而死。厚道的邻居说她是盼孙子盼死的,尖刻的则说她是让唾沫星子淹死的。蔡大雄想搬家了,他受不了大杂院里的邻居,受不了大家聊天正在兴头上时,他一出现立马没了声音,他一离开,人们又是有说有笑。蔡大雄不识字,连大杂院外面墙上的大标语他都感觉是在嘲弄自己。有一天他把正在磨豆浆的孙颐拉到街上,
“帮我念念,墙上都写些啥?”
“都是些口号,有啥好念的。”
“是骂人的话么?”在他的印象中,写在墙上的字应该是咒语,哪个人一旦恨谁又对谁没辄时,就会把咒语写在墙上,干这事的一定是男人,女人仅是缝个小布人,偷偷地往仇人心上扎针诅咒。他见过自己的母亲曾扎过几个小布人。男人嘛,把仇人写在大街上,当众咒骂。这才像条汉子。写大字的人还在写,他便急迫地让孙颐给他念,
“念念,他在骂谁?”
“是标语口号,怎么能骂大街呢。”
“你念嘛”“你自己不会看么?”
“废话!老子要是认字,用你念!”蔡大雄摆出你不给我念不行的样子。
“啊???”孙颐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这一刻她才知道,天下竟然有不识字的大老爷们,这个大老爷们就是自已的丈夫,自已要跟他过一辈子。
“我的妈呀,这就是婆婆说的靠山啊。孙颐眼前一黑,晕倒在标语前。蔡大雄把孙颐抱起来,回家时发现几家邻居在探头探脑,
“看啥看,让我妈把你们都扎死就好了。”蔡大妈生前扎小布人的做法,蔡大雄是不怎么当回事的。此刻她倒希望老婆帮自己写大字。到自家门口时,孙颐醒过来了。
蔡大雄再次把孙颐拉到院外,指着墙上的大字,
“给我念!”他根本不知自己的老婆为何会晕倒,他像个没事人似的,浑身轻松地命令孙颐。孙颐老老实实地照办了。
“我要大炼钢铁去!”蔡大雄振臂高呼。他觉得机会来了,政府真好啊,象天老爷一样,我正想离开大杂院呢,政府就要大炼钢铁。这些天厂里正在动员,动员大家到长城外,那里有个森茂钢城,是苏联老大哥帮助建设的,需要大批工人去搞大会战,可是报名的人很少,怕离开北京再也回不来了。其实领导在动员会上都说了,来去自由,绝对自愿。但就是没人相信。这帮家伙,什么玩意,政府会骗你啊,咱们这些臭工人有啥好骗的。一个个的还他妈的工人阶级呢,不配啊!动员你是抬举你,真是给脸不要脸。就这样,蔡大雄不用动员,主动报名,以极其“进步”的名义离开了大杂院,光荣地告别北京。他跟自己的老婆孙颐连个招呼也没打,英勇悲壮地奔赴塞外,来到了森茂市,实现大炼钢铁的伟大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