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蒂雪莲并非普通的天材地宝,功效众多,若做疗伤圣药,运行原理比较独特。
它并无什么逆天之能,也不是给重病患者喂下就能把他拉出鬼门关。它走的是并蒂双生的路子。
若想用它救人,需得有人同时服用,自此生命共享,一人死不独活,是以命渡命的法子。
从此,裴文竹和崔时的命拴在了一起。
可问题是,这莲花只能治愈肉伤,却无法治愈识海。
碎裂的经脉被治愈重接,可崔时缺失的记忆随着被裴文竹驱除的邪祟一同消散,再难恢复,甚至时不时会陷入记忆紊乱。
严重的时候,连人都认不全。
她四处奔波,寻了无数种法子,都无法帮他修补破损的识海。
想要见到记忆清晰的他,只能靠运气。
更糟糕的是,裴文竹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弹琴了。
她将过错全部揽在自己身上,痛苦煎心,日夜煎熬之下,竟生出了心魔,只要碰到柳琴就会全身颤抖,无法控制手指,曲不成调。
冷寂月色下,她呆呆站在洞府中,眺望着山下蜿蜒流淌的群灯,看那逶迤连绵的山,每一处都有她和崔时的美好回忆,可现在那些回忆全部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
绝望和恐惧快要将她淹没,好像有一只大手扯着她,向下拉拽,让她回到好不容易逃离的深渊。
倏而,她忽感一阵悸动。
带着冷意的微风拂面而来,浅淡的雀跃和亲切从心底迸发,逐渐加重,似是有什么跟她同宗同源的东西问世,遥遥指向祭山。
她自嘲地挑起唇角。
同宗同源...这世上哪还有什么跟她同宗同源的东西了。
等等...这不是她的气息。
裴文竹突然愣住,耳畔是自己逐渐有力的心跳声。
这是她服下的那株雪莲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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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绻温柔的无边月色中,她来到了距离无妄山主峰最远的埙山。
此处是无妄山辖区内最远的一座荒山,不受寒冷的气候所扰,草木珑璁,怪石嶙峋,偶有藤萝翠竹扎根生长,放眼望去一片翠绿,现下时值夜半,皎洁月光淡淡,静谧无声。
世间唯有那样传说中的东西才能算上与雪莲同源之物,那东西现世,定会引来无数人的觊觎。
心魔作祟,导致她无法弹琴,无法施展术法。
无法施展术法,就代表她连与那些人相争的资格都没有。
静立其中的少女轻轻抬起了手,浅淡如萤的碧色流光自指尖萦绕盘旋,化作尖锐的利刃,直指识海。
——那就,扔掉吧。
只有将心魔剥离,她才能重新执起柳琴。
然而心魔与修士本就是一体,只不过是每个人内心中隐藏压抑的阴暗面,修士每次晋阶就要直面心魔,反复淬炼道心,直到刀枪不入。
剥离心魔就代表着七情不全,失去对于情绪的感知能力,俗称没有情感的杀手。
而七情不全则意味着通天之途塌陷,永无飞升之可能。
日后就算再重新接纳融合也会有一系列的后遗症。
最重要的是这个过程十分痛苦,不亚于把脑袋劈成两半。
没人会这么做,谁闲着没事干呢?
裴文竹其实很怕疼,这是只有崔时一个人知道的小秘密。
剥离心魔的痛苦叫她泪流满面,狂风骤雨间,她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被撕裂成两半的识海更疼还是心更疼。
她好害怕。
没有感情没关系,无法飞升也没关系。
她害怕的是,再次醒来,她会彻底忘记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但只要能拿到那传说中的秘宝...付出再多的代价都没关系。
她一定要拿到。
她必须得拿到。
少女蜷缩起的身子不住颤抖,无助地哽咽低喃:“...阿时,我好疼。”
长发纷飞,衣衫飒飒,她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从她的识海中撕去,连带波动起伏的情绪也被缓缓抽离。
意识朦胧间,她恍惚想起自己和崔时第一次来到埙山的时候。
“今天卫师兄送了萧师妹一朵铃兰,可好看了。”
少年兴致勃勃地跟她分享每日的新鲜事,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好奇地问道:“师叔,我听说药风山漫山花海,四季不落,你见过吗?”
“没有。”少女摇摇头,将下巴垫在膝盖上,状似无意道:“你喜欢花?”
“也不是啦...”少年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扭头看向苍翠青山,“我只是在想,若是整座山都栽满了花树,那该有多漂亮呀。”
少年的声音融入狂暴汹涌的灵气中,和剜心的痛苦、激荡的情绪一同平息,化为一潭死水。
再次睁眼时,那双会笑会嗔的明眸澄澈空然,犹如一望无际的旷野,飘渺而又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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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烈的嗡鸣轰动声中,伤痕遍体的红衣少年猛咳一口血,感受到自己飞速消散的灵识,少年却懒洋洋地扯了扯嘴角,耳畔血红坠子晃荡:“...没想到最后竟是跟你们这群垃圾同归于尽,真是侮辱人的死法。”
混沌一片的秘境轰然震动,同样一身血痕的少女敛下眸,面色无悲无喜,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没有情绪波动。
这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使得四人灵识同时崩溃涣散,没有赢家。
耳畔响起少女呼吸略微急促的讥嘲:“...给魔尊做了一辈子的狗,舒服吗,陆衷?”
“舒服啊。”红发少年笑嘻嘻地拖着长音,唇角的虎牙露出一点白尖,“怎么,观山那老头对你不好,你想来魔域当我师妹?”
“...不准叫他老头。”
少女咬牙切齿声音响起,虚弱的声音和灵识一同逐渐消散在风中:“...他才...不会老...”
裴文竹对他们的拌嘴没有兴趣,也对自己的死亡没什么感觉,只安静地阖上眼。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愈发轻,像是钻入云层,成为一片飘渺的云雾,飘飘荡荡间,又化作一场软绵绵的春雨。
这场雨从祭山漂洋过海,越过万山,一路飘了无妄山,又化作晶莹剔透的雪粒,落到了少年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