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将悬挂在附近飞檐上的长明灯吹得来回摇曳,这处规模不大的小城挤满了因为各种原因齐聚于此的修士,倒是难得的热闹拥挤。
围在外面的大多数人都是听闻某种风声特意赶来凑热闹的,而同这场抓捕行动的主人公陆衷站在一起、刚刚从秘境中踏出来的修士则是满腹茫然,生怕一个不好哪股火就烧自己身上来了。
放眼看去,除却最前方的四位大乘修士,后面还站着来自各宗各道的化神修士——连带前些日子替他们背了黑锅的白臻也在其中,他此刻沉着脸,离观山他们远远的,然后再外一层才是元婴修士。
可谓是压迫力十足,超过半数的修真界高端战力都集合在这里。
修为低一些的修士在这种强大的威压之连站都站不稳,只能一屁股跌坐在地瑟瑟发抖。
情况实在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了。
猎猎风声中,上姜与承影面无表情地隔空对望。
承影生了张温润雅正的君子面孔,眸中时刻噙着几分笑意,哪怕被上姜如此直白地挑衅,面上也未见半分恼怒,依旧微笑温声道:“久仰大名,魔尊。”
上姜懒得跟他客套,直言道:“你为陆衷而来。”
站在她身边的人听到这句话不约而同地投来视线,神色中隐隐带着些探究。
承影也没心思和她兜圈子,干脆利落地承认道:“是,”
他顿了顿,视线在下方转了圈,又补充了句:“也不仅是。”
“真是瞧不起人啊,在我的地盘这么嚣张。”
上姜下巴微抬盯着他,漆黑的眼瞳缓缓融入一抹灿烂的金辉,这抹光泽逐渐渲染扩大,瞳孔微竖,一字一句道:“趁我心情好,滚。”
这口吻完全没有把承影放在眼里,就像是在随意呵斥小辈一般,非常赤裸且直白的挑衅。
即便她如此不给面子,承影也没有半分恼怒,笑容不变道:“魔尊忘了吗?在下虽然不才,却也忝列大乘,你我都拿对方没什么办法,所以才会这般僵滞。”
他这话说的不错。
无论先前有着多大的差距,但只要迈入大乘这个境界,彼此的差距就会被无限缩小。对于大乘修士来说,将这座世界毁掉都比彻底击杀一名大乘来得简单,因此彼此间就算再如何不睦,面上总是过得去的。
她拿承影没有办法,但同样的,承影拿她也没办法。
这也是为什么即便陆衷现身,他们依旧僵持在这里的原因。
到场的四位大乘中,观山剑君与承影剑君同为剑宗掌门,平日来往便颇为紧密,更不必说种种叠加在一起的历史原因,他定是站在承影一方的。
而颜真君的立场很微妙。先不论无妄山和昆仑山是祖辈积下来的恩怨,就算捏着鼻子无视观山,她与青黛、上姜多少也有交情在,总归不可能在这时候落井下石。
可承影这次打着旗号前来缉拿的却是那个曾经背叛了整个仙界的陆采芳之子,她虽和那两人交好,也毕竟出身仙界,无论怎样都是左右为难,只能维持中立不做表态。
原本在秘境破碎之前,明确表示维护陆衷的唯有青黛一人,结果没想到传闻中失踪了快一整年的女魔尊忽然现身,姿态还十足强硬,瞬间扭转了略微劣势的局面,将情况打回平局。
但不可能一直这么僵持下去。
上姜默然与他对视半晌。
承影的态度很明显——
在两位大乘面前,想要强硬地将陆衷带走确实有点痴人说梦。就算带不走,他也可以一直拖下去,待得此事发酵,全天下人都知道陆采芳之子现世的消息,上姜若还是执意想要护住陆衷,她将要对抗的便是整个仙界。
他拖得起。
但是上姜拖不起。
她头疼欲裂,脑海中堆在一起的记忆碎片交错凌乱,能够勉强恢复修为便已经极为不容易了,又逢上这些接连发生的烂事,烦躁不已,连稍微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这件事要解决,但绝对不是现在。
既然如此...
“我的确杀不得你。”
她微眯着眼,语气中隐有杀意浮现:“但杀你的徒子徒孙还是很容易的。”
听闻这话,青黛瞬间收回了先前对她“和以前真的不同了”的评价。
果然,师尊还是那个师尊。
承影眼中的笑意淡了下来,万万没想到上姜竟然会拿他身后的宗门弟子作为要挟,连带观山和颜真君的面色都微微一变。
因为此举实在是...有违君子之风。
高阶修士之间的斗争很少会将彼此无辜的后辈卷进来,这样不仅能够彰显自身的气量,也是高位者的骄傲自持,不屑与小辈计较。
上姜才懒得管这些,她头疼地不行,光是站在这里就已经难受得要死,总归现下她已和承影撕破了脸,若是真把她惹急了,大不了同归于尽,谁都别想活。
女人神情冷淡,甚至还带着些漠然。
——上姜不是在开玩笑,她是真的想这么做。
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的下一瞬,承影脸上的笑彻底敛去,沉默地盯着她,眸光渐冷。
上姜可以不在乎那些人的命,但他不能。
二人对话期间,周围的人见两方不明不白地僵持着,窃窃私语接连不断。
“...不是说那个魔域的少魔尊就是陆采芳之子吗?剑君他们怎么不动手?”
“谁知道...不过你看没看见他身边站着的那几个人?昆仑的阿宓、伏流火,无妄的裴文竹、绮香的雨师妾...他们怎会站在一起?”
“真的假的?嘶——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到...那个往外走的光头和尚是谁?”
“那个是须弥的小佛子...等等,不是说佛修都不爱掺和俗世之事吗?这里怎么还有两个和尚?!”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呆在原地,唯有幽篁面色尴尬地持着锡杖一步一挪地朝站在四位大乘身后的师叔走去。
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糟透了,偏生师叔一个劲给他发传音让他赶紧过去。
阿宓垂着脑袋,恨不得找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低声嘟囔着:【...师尊脸色好难看,我总觉得他一直在盯着我。】
【同感。】伏流火汗流浃背,【这下玩脱了。陆衷的死敌前来寻仇,带来的帮手全是咱们的师尊。】
陆衷欲哭无泪:【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裴文竹叹息一声:【...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昭昭去哪了。】
她的话音落下,识海中陷入一片静寂。
这番话他们没有背着少寂,到了现下这种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境地,也无需提防懵然无知的土着人了。
毕竟在这件事上,大家处境一致,没什么不能说的。
少寂听着脑海中的传音,默然不语。
他将视线从出了秘境就再也没分给过他一个眼神的女人身上移开,透过空中,精准地落在了隐匿在暗夜天边连成一片的绛紫衣袍上,眼眸微沉。
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掠过很多零碎的画面。
翻腾的山火,灰暗的路途,受过的耻辱,最后化作繁星点缀下,六只相碰的酒杯。
然后,缓缓上前几步,对上半空中承影垂下的眼眸,语气平静道:“你真正要找的不是陆衷,而是我。”
他音量不大,裹在其上的灵气将他的声音层层传开,得以让在场之人都能听得清晰。
郑君美眉心一跳。
他是不是疯了?
这道声音实在突兀,响起之时,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霎时一片静寂。
顺着众人的视线追来,只见人群之中,马尾高束的少年身姿挺拔,犹如鹤立。月光映在他清隽的轮廓上,将原本的冷冽稍微驱散,多了些朦胧。
他敛下眼,长睫遮住眸中的情绪。
上姜隐约意识到他要说什么,长眉微蹙:“闭嘴。”
然而少寂却难得没听她的话,只轻轻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中带着某些上姜看不懂的情绪。
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这感觉只存在了短短片刻便飞快流逝,难以捕捉。
风声四起中,再次响起少年平静的声音:“我父名为陆采芳,我母名为北邱兰离。”
“你真正要找的垃圾败类,在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