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渐冷,天高云邈。
裹挟一阵凉薄冷意的风,横穿过一整条铺满澄黄的街道,卷过飞黄的落叶与轻盈的裙摆飘摇。
自打出宾馆大门起,你就在烈火灼燃般的愤怒情绪中大步流星踏上这条街道。步伐由快至慢,独自一人走了许久,直至深秋的凉意拂过发梢,才让你被惊愤所占据的头脑开始逐渐清醒起来。
心口闷的像压了一块石头,难过与愤怒交织分明,你无法用任何理由说服自己去冷静看待这件事情。
搞什么啊。那两个混蛋打归打,闹归闹,但也完全不影响他们会一直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地玩到一起。
信息渠道彼此互通,他们之间倒是什么事情都可以说,完全没有隐瞒。
而你呢,从始至终无可选择地夹在他们两个中间,有些话想说也说不了,真说出来了又无人在意。
那两个人倒是不越对方雷池分毫,不会把场面闹得那么难看。总是先作出一副等待你选择的架势,然后又一个比一个混账的在私底下要求你无条件满足他们想要的一切。
就好像你的人生规划中只剩下一道二选一的选择题,剩下的、剩下的……
过了许久,你缓缓停步下来,抿紧双唇,蘸了蘸眼角冷凉的泪水。
两个混蛋。一个恣睢乖张,一个隐忍内敛,然后一个要求你端水,一个要求你偏心。
两个人的要求一旦出现冲突,他们仿佛就认定了这一定都是你的问题。紧接着要么开始口头威胁,要么开启强制行动,想方设法迫使你满足他们所思所想的一切。
要求端水的只会自顾自地从你这里拿走自己想要的补偿,要求偏心的也开始逐渐更过分地希望你彻底的、全身心的、毫无保留的交付一切。
明明他之前还……
你抽了抽鼻子,指节点过通红的眼角,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份变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似乎很突然,但又好像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有所征兆了。
夏油杰的温柔往往覆盖在善于隐忍的性情之上,像是一道涉足于他真实心理之前,顶天踵地的坚固防线,真实而有度的隔绝了外人的窥探。
如若没有必要,你不会试图去踏过那一道防线,擅自窥探他人的私密空间。但即便如此,哪怕只通过一点浮于表面的接触,你也能感受到沉重至极的不容于人的晦暗。
他一直以来都将不属于「正论」的自我隐藏的很好,即便是最为私密的心理话,也开始学着在你面前去控制自己的想法。
好像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习惯在其他人的面前暴露真实的自己。
或许正是如此,他无可忍耐之下,偶尔的恶意流露才会显得愈发过分。像是弹簧压制到极致后的反噬,越过所有缓冲的中间情节,一举到达最极端的那个点。
你当然可以学着心大一点,逐渐去不在意甚至于习惯这种事情。但你毕竟不可能一直委屈自己,视而不见自己的真实想法。
不满与委屈在日常的小事中积少成多,微小的问题倘若始终无法得到反馈与解决,就会一点一点垒高河床,直至一场滔天大雨的到来,无可挽回地淹没周遭的一切。
真是过分啊。
这样想的时候,冷风也一并钻进领口,引得你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有点冷。
你抬目看向不远处的便利店,拢了拢制服的领口,迈着平缓的步伐朝前走去。
“等等、等一下。”
后方的脚步声忽然跟了上来,你回头正看见渡边千峰追得气喘吁吁的身影。他单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把塑料袋递给你,半死不活地说道:“给,吃的,忘拿了。”
你看着他这幅模样,目光不住神游了瞬,颇为难以置信道:“你这个状态……是刚跑完铁人三项吗?”
“没事。”他解释道,“刚才那个,我运气一向不是很好,就是怕站错……啊,不对,也不是这个。总之,我觉得他应该已经在考虑要怎么跟你道歉了。”
这话一出,他便试探着觑向你的脸庞,试图分析出你此刻的心情。
“挺好。”
你点头应道。手上接过塑料袋,就即刻转身离开,只留给他一个冷漠,毫不停顿继续前行的背影。
渡边千峰:“……”
好吧,他知道你不感兴趣了。
在这种敏感时刻,他实在有点摸不清楚你的心思,便也秉持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标准闭了嘴,无奈地跟随你的步伐,漫无目的朝前走去。
推开眼前的玻璃门,你站在便利店琳琅满目的货架前,无声隔绝了外界的冷凉空气。
渡边千峰跟在你身后小心问道:“还去医院吗?”
“去。”
你望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零食,目光挑选着不同口味的薯片与饼干。考虑许久,干脆尽数扒拉到购物篮里。
渡边千峰刚想伸手帮你,你就转头问道:“你去看望病人,不准备带些慰问品吗?”
渡边千峰表情一僵,心思飞快一转,旋即妥协一般地道:“我这就去准备。”他干脆地去了另一排。
待他离开后,你才扭头看向那一大片的玻璃窗。街道上人迹稀少,午后晕白的光影折叠映照,模糊了你此刻落在玻璃上的面庞。
面若桃花的一张脸,却仿佛与朔风流雪交汇,因而少有表情。
街道上人影交错,世无关己。像不同道的河流,奔腾着各自流向再无交汇的远方。
你观望许久,透过玻璃上自己的影子,看见渐变渐寥远的街道。静默许久后,你抬手将指腹点在影子的下眼睑处,心中的涌流无情地干涸在了故事的终局。
所以你始终没有哭。
你觉得自己的状态很好,但是渡边千峰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开车驰往医院的时候,他频频从后车镜看向你望向窗外的侧脸,始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请专心开车。】”你提醒道。
于是渡边千峰放弃了说话。
你下午赶去医院时,心念着还要带月城真我去做个相关检查,深入了解一下情况。
全程陪同的医生对他的恢复力啧啧称奇,“到底还是年轻,伤口愈合的还挺好。”
你看了眼月城真我羸弱不堪的身体。或许是注意到了你的视线,他也回头看向你,漆黑的眸中无惊无澜,如一汪纯澈的湖面。
回病房的时候,由渡边千峰负责暂时照看的双胞胎姐妹赶忙从病床上跳下来,面露期待地奔向你们两个。
你拉着她们的手,笑道:“已经没事了。”
月城真我朝她们点头致意。
你引着美美子和菜菜子重新坐在病床上,轻轻地碰了碰她们的额头,“看来精神恢复的不错。”
美美子握住你的指尖,略是兴奋地问道:“我们接下来会去哪?”
“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
“我不会和菜菜子分开吧。”
“不会。你们会在今后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玩乐,最后还会一起过一个难忘的成人礼。”
菜菜子拉着姐姐的手,小声问道:“会饿肚子吗?”
“不会,饭菜管够。”你拿起手帕擦拭她嘴角的饼干碎屑,颇是无奈地补充道,“但是为防蛀牙,零食要限量。”
“诶——”重叠的遗憾声即时响起,“怎么这样。”
“蛀牙是很痛苦的。”你轻戳她们的脸颊,“会疼得睡不着觉,吃不好饭,平时除了疼痛之外什么也感受不到。”
“好可怕。”美美子轻声道。
菜菜子则是紧张地抓住了她的手,轻轻依在姐姐瘦弱的肩膀上。
“不想得蛀牙的话,那就记得早晚刷牙。”你丝毫没有吓唬小孩子的自觉,动作温柔的揉着她们的发顶。
这时候,月城真我插话道:“那准备什么时候走?”
“等你们的伤好的差不多的时候,就可以出发了。”
“嗯。”他沉吟片刻,问道,“如果,我决定留在咒术高专的话,我应该需要做些什么呢?”
“月城是决定好要留下吗?”你惊讶道。
不得不说,月城真我确然长了一张一看就很有主见的脸,乍眼看去给人一种年纪轻轻就很有想法的聪明伶俐感。
而在你的印象中,这种类型的人往往内心随性所欲,鲜少把自己绑定、禁锢在一个地方。因而当他提出要待在咒术高专的时候,你着实吃了一惊。
月城真我轻缓地眨了眨眼,感知到你的态度后,转目看向窗外,轻道:“那大概是因为,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吧。”
毫无意义的语气像一层予哀的薄雪,纷纷扬扬转满整个病房。少年面容苍白,如墨瞳色正映出蝶翼一般纷飞的落叶,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现场没人能够接话,你也不例外。
但下一秒,他就回头看向你们,唇角似乎是弯起了一个笑,目光始终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人群中的你,颇为认真道:“但更多还是因为,姐姐也在吧。”
心脏倏地一震,微妙的玄乎感受席卷全身。
你来不及细细感受,美美子就已经拉着你的手,大声宣布道:“我也是的!”
菜菜子左右看了看,赶忙跟上,“我……我也是。”
思虑微顿,你笑道:“那还真是,我的荣幸啊。”
至此,荣幸的幼稚园颁奖典礼结束。
你遵循医嘱,特地选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时间段,带月城真我出去散步消食。双胞胎姐妹则暂且留给渡边千峰照看。
月城真我基本上不需要你的搀扶,尽管走路缓慢,但也格外四平八稳。
意识到这一点后,你便跟在他的身后。也说不清为什么,你的身体总会下意识躲避他的触碰。
太冷了。
毫无温度,罡风砭骨,只让人想远离。
更奇怪的是,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对此感到介意,其他人同他接触的心声中都没有流露出类似的想法。
所以,是你的问题吗?
“姐姐你的心情不好吗?”他忽然开口问道。
这道声音瞬然惊动了你的思绪,宛如惊走了栖于树梢的飞鸟,你下意识,却也不能确定道,“应该也不算,特别不好吧。”
“那么。”他停下脚步,神情似有疑惑,“是因为讨厌我吗?”
“没有的事!”你即刻否认道。
这是实话不假。毕竟他没有做什么令人反感的事情,甚至还算得上是帮了你一把。只是与他相处时,总有种如鲠在喉的感受,到底让你无法忽视。
月城真我摇了摇头,“在我身边的时候,总感觉你很安静呢。”
“可能是我,总感觉你好像不太喜欢没必要的交流。这一点是我想当然了吗?抱歉。”你飞快反思了一下自己,“如果你觉得……”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眉头微蹙,直言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只是姐姐你好像,会下意识地远离我,为什么?”
喉间一梗,你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整个人都颇是无助地站在原地。他也就这么看着你,似乎拥有无限的耐心等待你作出回应。
时间逝如流水,在他的目光下,你才终于想开了似的叹了口气,半蹲在他的眼前,视线与他漆黑的眼瞳持平,伸手触碰他冰凉的手背,“总感觉,月城的手很冷呢,是因为……”
话还未落,月城真我忽然抬手,直接用手心轻触你的脸颊,疑惑附言道:“这里的温度也很冷吗?”
你浑身一个激灵,“稍微有点……”
“我知道了。”他退后一步,主动跟你保持距离,“我会远离的。”
他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行为让你瞬间呆怔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少年单薄的身形在风中挺得笔直,转身时抬手看着自己手心的纹路,目光深重,唇角紧抿,仿佛沉入了只有自己的世界。
你看着他的背影,神情恍惚迷离。
这时冷风一吹,你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冷意似乎黏在呼吸道中扎了根,鼻腔中又痒又刺,让你感到分外不适。
水汽在眼眸中微凝,你下一个喷嚏还没打出来,带着暖意的外套就已经披在肩头,隔离了外界的一切风霜冷寒。
你怔了怔。也就这点反应的时间,身后的人试探一般,缓缓伸手触碰,隔着外套圈住你的腰。
没有感受到你的反抗之后,他便将下巴埋进你的肩颈处。动作迟缓,行动犹豫,似乎只要你稍微透露出一点不愿意,他就能飞快地收回手,进而走到会让你感到不适的距离之外。
这太矛盾了。
你想道。
或许爱比恨更加复杂。
真情真意的温柔,珍惜珍爱的尊重,小心翼翼的触碰,患得患失的恐慌,烧心灼肺的嫉妒,难以纾解的纠结,深不见底的欲望……
纯白的,晦暗的。干净的,肮脏的。
由此组成的一切,既是美好的真实,也是虚假的梦乡。
感情不是非黑即白,但夜晚的梦境却迟早要消散于晨曦的第一缕光。
“杰。”你轻唤道。
“嗯。”他轻声应道,“我在。”
【我一直在。】
你深呼吸一口气,屏息问道:“你究竟……都想要些什么呢?”
——你究竟是想让我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