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说我字写的歪七扭八,说我课也背漏了一章,还说我刚学着写的文章一文不通。”
“所以,我要当着太傅的面全部重写,重背,重新学习。”
“但是落儿,我两岁启蒙拿笔,我的字是母妃一笔一画教的。从前太傅夸我小小年纪笔锋已惊人不凡,将来必有大家作为,怎么就会某一日变成歪七扭八了?”
“我的课也是早便背的滚瓜烂熟,哪个字是哪一行我都记得,怎会漏背一章?”
“我写的文章,便是母妃都说很好,怎会一文不通?”
“他是有意拖住我的脚步,然而那时年幼的我并无察觉,只觉得丧气至极,当真老老实实的全部重来了一遍。”
“等好不容易我能下学堂跟着前去接我的太监回去,却见宫中所有人见我都比如蛇蝎一般躲的远远的。”
“从前那些讨好和友善,一瞬间都变成了冷漠的窥视。”
“他们不仅不敢靠近,还对我指指点点,我从中听到了一丝信息:桂馥宫已被一把大火烧了。”
“此时太后宫里的大太监在半道上拦住我,要将我带去宁寿宫。”
“我自是宁死不从,挣扎中撒腿向着火光的方向跑去。”
“我什么也没有见到。”
“桂馥宫已经进不去了。”
“只有沁玉昏迷着被人从里面抱了出来,说她还有一丝气息。”
“至于桂馥宫里的其他人,包括我的母妃,都未能从那场大火里出来。”
“可当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想要走进去,却被皇后的人死死按住。他们将六岁的我死死摁在地上,就像是在摁一个狗杂种一样用力残暴。”
“我向一旁的父皇求救,让他救救母妃,而父皇却用我从未见过的冷漠眼神盯着我,仿佛我才是杀了母妃的那个罪魁祸首。”
“从那以后,一切什么都变了。”
李卿落感觉到脖子上有湿湿的东西。
她的心也被揪成了一团。
就像是上一世自己在破屋里被所有人抛弃,她意识到自己就真正的死了时,她能体会到段容时当年的绝望和痛苦。
然而段容时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却才六岁啊。
六岁的他,还是个心性天真的孩童。
却要被迫一夜之间面对所有,失去所有,突然长大。
看着他最爱的母妃被人害死在那场大火里。
接受他的父皇,不再爱他。
而今日德妃所说,看来凶手不只是一个,而是一群人……
这阖宫里,或许就没有一个人的手,于当年之事上是干净的。
李卿落心里跟着钝钝的疼。
“那你的父皇呢?难道他也变了?”
段容时:“是。从那以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我彻底陌生不再认识的人。”
“就像是被人夺舍了一般。我甚至还怀疑过他根本不再是我的父皇,可惜……几次三番试探下来的结果,只是他变了而已。”
李卿落突然想起一事。
“殿下,您曾说过,如今的沁玉并非真正的沁玉。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因为自己和南嘉的经历,世上又有移魂术,所以李卿落难免想到一个可能。
段容时轻轻松开李卿落,低头对上她的眼睛。
“沁玉自那场大火中被救出来,又醒了之后,就不再正常。”
“分明才三岁的她,眼神却变得世故而又狡猾,说话也成熟的像个大人。”
“这些倒也罢了,是她完完全全变了一个性子,还常常说出一些我并不理解的话和词来。”
“她自视甚高,开始还和奴仆们说要平起平坐,但后来谁不小心惹了她,却又会遭来她不阴不阳的报复。”
“她会很多新奇的东西。”
“甚至十岁就开始经商,开始积攒她自己的势力。”
“我倒是佩服她,但随着岁月推移我也越发确定,她身体里装着的人不再是我那个胆小纯真的真表妹。”
“她的魂魄,应该并不属于我们这个地方。”
李卿落心里狠狠一颤。
难道……也是重生?
还是别的什么?
从一个有男女平等的地方,从一个没有阶级固化的地方而来?
她竟然心底还有些羡慕这个地方。
李卿落摇了摇头:“那您一直和她周旋,就是想知道她当年在桂馥宫里到底是否看见过真相?”
段容时:“……是。不过我如今也已认清事实,她倘若真是换了个人,怕是根本不知道。”
“既如此,她也没有再活着的必要了。”
他眼神咻然愣了下来。
李卿落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
当年他不止是失去了母妃,还是去了至亲的妹妹。
这些年,他只能一个人躲在阴暗的角落自己舔舐着从未愈合过的伤口。
她心痛到仿佛亲身感应,但也只能望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这些年,我查到的东西,倒也不少。”
“就如德妃所说的那般,宫里没有一个人的手里是干净的。甚至可能就连我的父皇,也是害死我母妃的真凶。”
李卿落实在难以置信。
抬头看向这片诡谲的天,心中一阵悲凉。
“殿下,你若想报仇,我李卿落拿命陪着你。”
段容时说出埋在心底十七年的这些话,心里那些郁结已是痛快不少。
而且,他哪里舍得要她的命?
他笑着抚上她的脸。
“要你的命做什么?”
“我只要你长长久久的陪着我,便已是祈求神明得来的福祉。”
李卿落红着眼主动抬头,亲了亲他的脸。
“好。”
她终于明白,为何她分明身中嗜血的剧毒,他也要自割放血救她性命。
他再抓不住别的东西了。
或许真的只有自己,才能让他还能活的像个人。
“殿下,我能问问,那些哑奴是怎么回事吗?”
“当年娘娘出事后,我听说整个桂馥宫的宫人都被血洗,然后才是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可我瞧着桂园那些哑奴,像是从前也在宫里做事的人?”
段容时撑起身子,站起来。
拉着李卿落的手往回走。
二人进了殿内后,他才说道:“那些哑奴,年龄大些的,便是我母妃从前身边的旧人。”
“我也是在母妃死后两年,也就是八岁那年才被她们用心将消息递到我手里。”
“这世上,除了她们,在无人知道桂园是月贵妃在生前就为她们买下安身的宅子。”
李卿落大吃一惊:“是娘娘生前便给她们买的?”
“那娘娘,岂不是早就知道……”
段容时颔首:“是,我母妃当年,或许早就预料到自己会遭遇不测。”
“所以,在她有警觉时,提前半个月就把哑奴们一个个的拔了舌头,然后再服用了假死药,以被残虐致死的模样给运出了宫去安顿下来。”
“她身边换了些新的人上来,也都是各宫的眼线。”
“那次桂馥宫血洗,也都是各宫的眼线被一遭清理罢了。”
李卿落重重的喘着气,这么大的动作,月贵妃最后的日子,岂不是声名狼藉成了个残暴的宠妃?
“可她既然有假死药……为何不给自己用?”
段容时捏住桌边,死死用力。
李卿落看到一条裂缝顺着他那边,延伸到了自己面前。
她惊骇的有了一个猜测。
“娘娘她身为大楚公主,不能直接和离脱身,她要保持大楚公主的体面和尊严,所以只能等着那些阴谋招数向她飞去。”
“可她还有你……”
“她既然能救那些从大楚带去的旧人,又怎么没想到救自己的法子?”
“所以她或许也吃过假死药?”
但是一场大火,把整个桂馥宫都烧了。
包括月贵妃也被烧成了一把灰。
真相究竟是什么不得而知。
但延帝,当真是个狠人。
捧在手心里爱了六年的人,说翻脸就翻脸,说无情比谁都狠绝。
当真是帝王的心性。
看似有情,实则最最无情之人。
段容时轻轻合眼,摩挲着手上的那块扳指:“从德妃开始,他们一个一个,都轮着偿还我母妃的命了。”
两天后,李卿落从桂馥宫离开。
她跟着凌风子去了前朝,拜见了云鹤仙人。
“你便是贫道的小徒儿了?”
云鹤仙人有些嫌弃的看着李卿落。
个子小就罢了,这张脸也平平无奇的。
云鹤仙人有些失望。
不过,到底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所以云鹤仙人也不得不强忍下心底的委屈,勉强认下了。
“既然来了,今日你就跟贫道一起出宫去吧。”
他冷淡的说完便转身抱着浮尘先行了一步。
青阳子给李卿落使了一个眼神,二人一前一后连忙跟了上去,并跟着爬上了马车。
半道上,他们遇到了沁玉公主的轿子。
云鹤仙人的马车是延帝赐下的。
又宽又大,十分奢华。
便是沁玉公主的轿子也不得不靠边停下等候马车先过。
李卿落为了自己不碍眼,所以自觉的盘着腿坐在轿厢外的车辕上。
她看见沁玉轻轻掀起窗帘一角,向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看来,她是彻底好了。
等两边交过后,李卿落看着沁玉公主的轿子急急忙忙的离开,便让杀九去打听一下,沁玉是去了何处。
杀九很快回来:“是去皇后宫里了。”
李卿落瞬间来了精神。
不过她摸向自己即将恢复的脸,有些遗憾的只能吩咐杀九:“你去探探,看她去找皇后,是有何事。”
杀九眨眼间就消失在了长街上。
车内的云鹤仙人半睁眼:“狗胆到是很大。”
很快,他们这边出了皇宫。
李卿落并未立即下马车离开,而是跟着他们师徒俩直接先去了国师府。
刚进门,门房的小道士捧着张红色的帖子过来说:“观主,今日收到二十几封帖子。其中有个潘家,也就是大驸马的本家,送了喜帖过来。”
“说是潘大姑娘要成婚了,请您得空赏脸去喝个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