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是第二次到谢知府家中,依旧是之前的屋子,依旧是之前的茶,不过此次接待沈逾白的是谢知府本人。
谢知府近五十岁的年纪,甫一见沈逾白就笑着寒暄,仿佛一个和蔼至极的上峰。
“早便听闻沈六元来通城州任知州,今日相见,沈六元实在气质卓然。”
沈逾白笑得潋滟:“府台大人谬赞了,下官早仰慕府台大人,此前特来拜会,侥幸得贵府管家亲自接待,只是未见府台大人,实在遗憾。”
谢知府眼底的尴尬一闪而逝。
沈逾白乃五品官,纵使他不在家中,也该由家中男子作陪,断然没有管家陪坐的道理,今日一来便说此事,这位沈六元可不就是在点他。
早知沈六元不好惹,如今真正见了才知为何冯知章等人连着在他手里栽了两回。
如此一来,谢知府更气恼,
上回奏章之事,害得他连着忙了五六日。
就连临海省也早早封锁各个通道,甚至连京城都打了招呼,依旧一无所获。
当时他便想着,或许只是沈六元虚张声势,实际并没有送出什么奏章。
谁知进入腊月,圣上的嘉奖文书便下来了。
他就知沈逾白是在向他们示威,纵使临海拧成一股绳,沈逾白依旧能将奏章送上去,他们堵不了沈逾白的嘴。
谁成想,才过了几日,甘焕又来找他擦屁股。
谢知府纵使被气得在家中破口大骂,也还是要将沈六元给找来。
既然沈六元不愿与他寒暄,他便也就开门见山了。
“沈知州自上任以来,倒是干了不少事,本官在丹阳都有所耳闻。”
沈逾白谦虚道:“这都是本官分内之责,担不起府台大人如此夸赞。”
谢知府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笑。
端起茶杯,用盖子轻轻拨开浮沫,轻啜一口,再抬头已是一脸忧心:“沈六元年轻气盛,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殊不知有时却是好心办坏事。”
说完,便将茶杯放下,静待沈逾白接话。
可惜对面的沈六元仿佛压根没听到他的话语,竟就笔直坐着。
谢知府心中冷笑,叹息一声,继续道:“你只是文官,竟敢豢养私兵,若此事捅到天子面前,是何等后果,想来不用本官明言。”
沈逾白道:“本官并未养私兵,不过是百姓被不堪海贼侵扰,自行组建护卫队。保卫百姓本是卫所之责,然此处并未设置卫所,就该州衙府衙担起此等重担。”
话到此处,沈逾白撩起眼皮:“州衙只供得起一日三餐,却连护卫兵御寒的鞋衣都拿不出,实在惭愧。本官今日特意前来,便是想向府台大人求助,总不好让那些护卫兵流血又流泪。”
谢知府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
不愧是大越有史以来头一位六元公,这嘴皮子就是好。
本是自己将他请来,如今倒成了他来府衙求助了。
谢知府既找来沈逾白,自是将其中内幕都了解透彻了才发难,因此也并未乱了阵脚。
“大越律法写得清楚,除王宫贵胄外,一律不能患养兵马,沈知州虽未发粮响,却也供了饭食,还为其家眷发工钱建房,此不过障眼法。本官必是能体谅你,可朝中那些言官就未必能体谅了。”
地方上的官员离中枢远,纵使结合民情行了权宜之计,被中枢言官知晓,必是要参上一参的。
若朝中无人为其说话,地方官员纵使为自己申辩也是无用。
这奏章一来一回,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三五个月,那朝中言官都不知参了几回了,怕是朝廷的处置都下来了,那申辩就算到了京中也没用了。
这也是地方官员见了中枢官员便要矮三分的原因之一。
谢知府以此发难,就是因着沈逾白在此事上有漏洞。
此事可大可小,端看如何裁决。
沈逾白目光落在谢知府身上,却是轻笑一声:“府台大人乃是一方父母官,任职多年,却任由海贼侵扰,致使百姓无安生之日,府台大人此乃不作为之罪。”
“仅因一己之私妄图阻拦下官为百姓修建受灾房舍,并联合朝中官员弹劾来胁迫本官,此乃结党营私,好大喜功之罪。”
“任由大舅哥任意侵占百姓沙田却不加以约束,对上告百姓进行镇压,此乃贪污勾结之罪。”
沈逾白瞥向谢知府,便是怒喝道:“四条重罪在此,下官虽位卑言轻,必也要参你一本!”
不是只有你谢知府会弹劾。
谢知府心中的怒火便是熊熊燃烧。
他再不伪装,怒喝:“沈知州胁迫通城各家族将沙田卖与你,便是利用官身恶意侵占百姓沙田,你又当如何说?”
沈逾白已然平静下来:“本官高出市价买沙田,谁若觉得本官是强卖,大可来丹阳状告本官,只是到了那时,天就要被捅破了。”
谢知府面露惊恐,声音也提高了八度:“沈逾白!”
待反应过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声音降低,却多了一抹恨气:“莫要以为凭你那些小聪明便能捅破天,你却不知你我在此局中不过微不足道的棋子。纵使你再如何折腾,这天他也塌不了!”
沈逾白心头一凌。
四品知府也不过微不足道的棋子,这背后之人的能量怕是超乎他的想象。
他早有察觉。
不过临海一个散州,却能贩卖私盐多年而无事。
历任知州死在任上的不在少数,却始终平静无波。
从州衙文卷上记载,此前通城州有卫所驻扎,二十年前却被撤了。
要何等势力才能左右卫所的撤离?
此事绝不止通城州,丹阳府甚至临海省都被卷入其中。
沈逾白压下纷杂思绪,只盯着谢知府:“本官只知谁弹劾本官,本官便弹劾谢知府。至于天塌不塌,不是我一五品小官能左右的。”
谢知府:“……”
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揉着胀痛得厉害的太阳穴,谢知府缓和了语气道:“沙田是不可能的,你若有其他条件倒还可商量。”
沈逾白便知沙田一事需暂缓。
既然谢知府开口了,他也就不客气了。
沈逾白道:“府台大人既开口了,下官也不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沙田便罢了,只是州城百姓年年受灾,残破房屋实在无法居住,需得全部重新修建,只是我州衙实在穷困,只得劳烦那些大户凑出十万两纹银,让百姓能安居乐业。”
谢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