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光而驰,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那身姿挺拔,气吞山河的气势,倒是遮盖不住。终于,他来到我的跟前。那光芒,照得我实在是睁不开眼睛,我早就说过,唯有黑暗,才是让我彻底放松的归属。我艰难地打开眼,终于看到那熟悉的轮廓,此时,我才稍稍安心,如今,倒也没对那臭小孩食了言。只不过即使这样又能苟活多几日,我不得而知。
“是你送的信?”那熟悉的声音,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地狱里的老伙伴,倒是接二连三地,在这地面上重逢了。只可惜,我认得他,他却对我没有一丝印象。在他眼前的,不过是一个给他透露昱城排兵,为他大开城门的叛贼而已。
“是。”我回答他。
“是你开的城门?”他接着问。
“是。”是我将昱城,拱手交到他的手上。
“为何我一路而来,所见皆是行尸走肉一般的疯子?”他自然有疑问。攻城掠池无数,闯入昱城,倒好像进入了一座鬼城,这里面,个个失魂失智,面色青白。
“这座城被诅咒了。”而下咒的人,或许正是我。“唯有新的统治,才能让他重获新生。所以我才城门大开,为你们开路。”
“诅咒?怪力乱神。不过关起门来,便以为自己是世界中心而已。自大愚蠢。”他转头看我,根本听不进我半句话,如此不可一世,倒也符合我心目中对8787的印象。天生的将军,却狂妄跋扈。“无论什么,都不是你通敌叛国的理由。”接着,他马上换上一副要吃人的面孔。行军打仗者,与那毫无家国观念,轻易便将脚下这片土地卖给敌人的叛徒,从来都是势不两立。
感受到来者不善,阿榆动身,马上护在我的前头。可是如若我眼前这个将军要动手,十个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手起刀落的事,根本不留时间给我们反应。
“等等。”另一个声音响起。随后,那声音的主人,便来到我们的面前。和那将军相比,此人少了些英武霸气,却眉目之间,皆是算计谋划。两人并肩,相互掣肘,倒有一丝相辅相成的意味。很好,他也在。
那在地狱中,已经化为两座石狮的他们,在这个世界,还没有走向消亡。我莫名的,打心底里为他们还有时日可以作伴,而感到高兴。哪怕我知道他们的结局,早就注定令人悲伤。一时失神,倒是忘了,我们现在,是那引狼入室的俘虏。
“我打听过,他们都说你是昱城的活菩萨。”7878警惕的刺探我。
“菩萨称不上,不过这被你们踏平的破庙之主。如你们所见,这座城市,早已被腐蚀侵害,从根上烂了,就是真菩萨来,都无力回天。而如今,将其交给你们,不过是冥冥之中相信,或许你们,还有方法可以让他恢复往日生机。是背叛,也是被逼无奈。如果我不出手,早晚也有军马来到,倘若来者不是你们,谁知又会落入谁人的手。如果我没猜错,你们和我 一样,渴望天下安宁,人人安居乐业。”地狱里经历的一切,历历在目。那猎人和小狐狸之所以相遇相知,不过也是带着这个淳朴而宏大的理想。
话音落下,四下寂静。不知我这番言论,是否能击中他们的心,而留下我们的性命,让我们在这末日里,还能苟活多几日。
良久,7878才出声:“不过是一方破庙之主,杀他也没有意义。”他目光如炬,不断地扫视着我,好似还想从我身上,看出什么悱恻的居心。很显然,他一无所获。“留着,或许将来还有用得上的地方。她熟悉这儿,而这儿破烂成这样,急需重建。”他迅速做了决定,并给我赋予了价值。
而他身后那魁梧的8787,从来都是听他的话。如今二人并肩而行,8787口中那缠绵悱恻、浪漫至极的故事,总算是有了具体的模样。
而这一切,皆在我的算计之中。若要摧毁这座城而保住自己的性命,自然是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若是让自己艰难的重建这座城,怕是十个我都做不到,更别说在此之前,早就被那些丧心病狂的人撕成几瓣。所以,昱城需要一个新主人,一个有惊人力量可以肃清内外,可以接手我将污秽一网打尽之后只剩下断壁残垣的这座城。而幸运的是,我无意打听到,因为政局动荡,那高高在上的皇家早已失了民心,而那由农民带头反政府的新势力,正愈演愈烈。而其中,一支队伍声势格外浩大,传说那人,威武高大,用兵如神,而其身后,更有一个无名军师,负责挥斥方遒。更重要的是,传说他们俩,有那世间难容的微妙情愫。
所以我没猜错的话,我要在这真实的人世间,遇到那还青涩的“老朋友”了。如此一来,或许这事件过后,我们还有一线生机。所以,我早就将昱城的安防信息,透露给他们,更同时承诺他们,自己会整理城内的各方势力,做好准备,迎接新主。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我相信彼时还没称王的他们,尚有能力可以带领这个城市灾后重建,而他们的政治初衷,也那么美好动人。如此一来,也能给大家,一个喘口气的机会。
随即,他们离开清风堂,留下我们,同时重兵把守。
这场灾难,如一场无法预计的飓风,以无可抵抗的势力席卷一切,留下一片废墟和寥寥几个筋疲力尽的幸存者。我们关上那破烂不堪的庙门,无言地散了,各自回到各自的角落,大口大口地呼吸,谁都知道,新世界给人的第一个感觉,便是无穷无尽未知的恐惧。
我和阿榆也不例外,执手无言,久久不能回神。
“所以,你早就料到了这一切。”他艰难问出这句话。
“嗯。大致不差。”我也坦诚回答。
“为何你,偏偏要挑一条,这么难走的路。”打从心里不解。
“因为,我不想下地狱。”可是终将下地狱。
“下地狱,我也陪你。”不知何时起,任何话从他口中说出,都好似绵绵情话。
“地狱很恐怖的。”
“你怎么知道?你去过?”他反问我。
“说不定去过呢?不过想想,假如你也在,就没那么可怕了。”我实在没有力气,去按捺我早已决堤的情绪,此时此刻,无论如何,我想和他,抱头痛哭。
我时时告诉自己,只要他在这世间遇上我,我那悲惨的人生主调,好似会传染一般,终将将他也拉下水,而他啥也没做,冤枉得很。而如今我才明白,除非我初见他时就转身离开,才不会如毒素一样注入他的平凡人生。但谁又能保证,往后的某一日里,他又会在哪个角落,以另一个身份出现呢?那天意,生来就是捉弄人的。
一番说服自己过后,我终于,瘫软在他怀里。要知道,他也身心俱疲,但他仍然,稳稳地揽住了我,将我紧紧抱着。此时此刻,如果那二人反悔,回头丢了个炮弹,让我们的故事定格在这个瞬间,我倒也毫无怨言,甚至还能心存感激。
一个漫长而安稳的长觉醒来,竟然已经是几日之后。
这个城市好像做了个复杂而凶险的手术,风波过后,也有了几分休养生息的痊愈希望。那乌羽玉,我是销毁得一干二净,如此毒瘤,如若再次落入那不怀好意的人之手,又是一场风波。而我,也再无力气去对抗了。而方家财力,哪怕是天崩地裂,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然十分可观。但说到底,十枚铜钱里,有八枚是不义之财。如今我全数拿出,给那剩下的人家,用于家园重建了。而那来势汹汹的将军,见我如此慷慨,倒也待我客气。本是重兵把守的清风堂,倒也容许我出街走走了。
那硝烟的气息,还没散去,那满地的血污,不知那士兵清理了几个日夜,才让这儿,变得没有那么骇人。那士兵也没将昱城,当做一个卑微的俘虏城来对待,反而是极力的扶持着大家,尽快重新生活。是收买人心也好,是将他们那美好的政见逐一落实也罢,这一场豪赌,我虽没有大获全胜,倒也打了个各取所需的平局。
方若和沐梓,被我藏在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那里与世隔绝,那里也如他们为我搭建的美好院子一般,美好得显得有些虚假了。而无论如何,他们余下的时日,在那儿度过,有彼此的陪伴,珍惜报应来临之前的每一分每一秒,也可以逍遥快活几日。而我时不时给他们报报平安,让他们知道我还坚强的活着,也是我能尽的最大孝意了。
而沐梓那满心满腔的怨恨,究竟要到何时才能消散,我不知道,而我能坚信,无论如何,方若永远无条件地承受着一切,如此下去,也能达到一个诡异的平衡。而我和阿榆呢,我们的关系既疏远而亲密,维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姿态。
我是有一万个将他拉入深渊的顾虑,那他呢?他那忽远忽近的态度,又是源于什么样的心理?我时时望着他,陷入深思。而他也常常怔怔地发呆,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这不,我和他走在街上,而他,始终和我保持着一人的距离。好似那生死面前,始终紧握的手,仅仅是我的错觉。
“阿榆。”我叫住走在我前头的他。
“嗯。”他淡淡地回应我,但并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意思。
“烂木头!”我反而有些恼了。
“怎么了?”终于,他回头问我。
“走那么快干嘛?”
“这街上,不太安全。”
“不是有你在吗?”
“可我保护不了你。”这句话,让我始料未及。
从头到尾,他都一直强调,他的任务从来都是,护我周全。而如今,是什么让他说出“保护不了我”这种无情的话?眼前这人,我以为从今往后我俩紧紧捆绑,难舍难分。但如今现实却是,他仿佛那被赋予了生命的影子,如今也有了自由的意志,想要逃离了。
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眼睛。我不知道,此时的他,是什么样的表情。是冷淡,还是疏离,彼时那炽热赤裸的眼神,是不是只是我的错觉。
当然不是,他手心的温度,至今我还能感受得到。在死亡面前,不离不弃的他,怎么可能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反而转身离去。我冥思苦想,始终一无所获。而我那莫名其妙的骄傲,也不允许我先开口去质问他究竟将我置于心里何处。但我也开始恐惧,或许哪天他就要向我开口,说他要离开,去追寻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而那日如若来临,我又有什么资格,可以去开让他留下的口。毕竟我知道,除非他是自愿和我一起腐烂,我是绝不可能,自私地将他拉进我的苦难人生,死也要做个垫背的。要是如此,我那口口声声的想他念他,倒像是恶毒的诅咒了。
诚惶诚恐,虚无度日。
终于,我做了个决定。我要离开昱城,打着修行的名目,离开这个我迎来新生而受尽磨难的城市。找个更舒服的地方,悄悄地死去。反正活着的每一天,都在死去的路上。我如今面目丑陋,家破人亡,留在哪儿,都是多余碍眼。
“决定了要走?”那昱城的新主人,客套地问我。
“嗯。世界那么大,我替你们去看看。”从头到尾这都是一场惩罚,哪儿其实都一样。如今不如趁那切身的报应来临之前,找个风景秀丽的,或许真能迎来一阵身心的修行,悄悄地,做好回到地狱的准备。可能是饿死街头,可能是被兵荒马乱踩死,无所谓啦。
“可惜了。若你想要,可以跟着我们,或许有一日,真能让你见见新世界的模样。”8787说道,眼里仍带有难抑的兴奋。而那7878始终站在身后,给他无限的勇气。
见他们如此互为盔甲堡垒,我深感安慰。若此时,我将他们那人生的走向,提前剧透给他们,让他们尽力去规避即将到来的危险和不必要的误会,那猎人和小狐狸的故事,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美好了呢?或许又会不经意地,毁灭了这份情感的纯粹。更何况,我从头到尾都不确定,我所在的被称之为“惩罚”的世界,是一个单向向前的唯一世界,还是无数可能性相交的平行宇宙?他们像又不像,蝴蝶振翅,便分裂成一百万种可能性。
如此,我还是不要添乱了。
或许,做一对石狮,不离不弃,也比两个背道而驰的灵魂要美好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