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出自他口,却如利剑般击穿我,这威力,比大娘掐我差点把我掐死威力大多了。心脏传来声声击打的疼痛,一时分不清,这是生理上的痛,还是心理上的。
那声音曾是我的解药,如今却成为凌迟我的凶器。
我被疼痛挟持,已经丧失了开口的能力。我也无须开口,如今讲什么,都显得异常多余。我能做的,只有看着他,贪婪地看着他,多看一眼,都是赚的。
很可惜,说罢,他就潇洒离去了。那背影决绝,步履极快。估计也在赶那所谓的时辰吧。如今他倒褪了我当时给他准备的干净衣裳,早也换上了那纱织的道服,同样是纱,他的洁白如雪,被风扬起,尽显仙气飘飘。倒是有几分臭道士的模样了。如今这副装扮,又有何人能看出,这不过是个年轻的少年,曾经那么单纯执着。
只见他站在那山间,一声令下,那火光燃起。
那随行的人们,纷纷也点起了火把。那高耸入云的祭台,底下早已高高垒砌的木头,也被熊熊点燃。他终于转头看我,好似又长高了些,那身姿挺拔,在山间的狂风里,如末日的救世主般,镀上一层火红色的光。虽然我离着很远,但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如今是全然在我身上。
这就是为我搭的祭台吗?好大,好漂亮,我很喜欢。
果然是了解我的,这该死的莫名其妙的仪式感。
终于,我又被架起,颤颤巍巍地来到那台下,我努力抬头望去,只为看清他,看清我朝思暮想的那人。
他站在高处,睥睨众生的姿态,那么熟悉。有那么一瞬间,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彼时的我,也是那么高傲张狂,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默然模样。而他们却将此称之为,像菩萨俯视众生般的悲悯姿态。这小子,青出于蓝呢。
我不经意间,轻轻勾起嘴角。很好,如今就算我死了,也永远地活在你的身上了。
我的笑容,无人看到,唯有注视着我的他,精准捕捉了。眉头轻轻一蹙,似乎在疑惑,我在笑什么呢?也可能是我的错觉,如今我的表情,又有什么值得他在意的。
那鼓点不知什么时候敲起,时而快速、时而缓慢。随即那山崖下,便传来凶兽的声声嚎叫嘶吼。不祥的预感袭来,莫非底下那兽,也是为我而来。
那声音回荡在环绕的群山中,连绵不绝,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得一动不敢动。浑身频频冒出冷汗,寒风吹来,有的人已经开始发抖打哆嗦了。这场景,倒有几分黑暗童话的意味,无辜妙龄的少女,一出生便已经注定要被献祭给那深山的妖兽,以换取家国太平,人民安康。只不过是我才不是那无辜少女,我自然是那口诛笔伐、罪孽深重的妖孽了,如此被丢下去,也没人会喊一句可怜可惜。
鼓声越来越大,风声也开始作和,夹杂着那山底下的凶兽低鸣嘶吼,目光所及,皆是曜目的火光。如此盛大场景,皆是为我一人准备,我何德何能?不禁想笑,死亡的场景我预测了几百个,偏偏没想到会如此壮观。
那滔天的恨意,虽然无情将我吞噬,但如今许我这一片盛大的光景,倒像是个极大的奖赏了。只可惜,我没能仔细梳妆打扮,然后盛装出席,意气风发的踏上那即将灼烧我的祭台,然后升仙一般,就此陨灭。
如今我一身残破衣衫,和血迹泥土早已不分你我。不对,别说这衣裳了,连我这个人,都是残破不堪的。那面容早已尽毁这不必多说,那血泪般的瘢痕就算是厚厚的一层胭脂,都遮盖不到半分,更别说那已经完全断裂甚至因为许久无法动弹已经开始萎缩的双腿了。哎,爬上祭坛,总是不太雅观。
正当我思绪飘到远处,正幻想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世道轮转,我们不幸,降生于这新旧更迭的年代。我们中的一些人,生来就是要被无情牺牲和抛弃的,而历史的夹缝中,任你如何挣扎逃脱,都挣不开那既定的宿命。”
“战乱、饥荒、天灾、人祸,都预示着,我们必将在这个时代里,无情消亡。而灾祸的降临,往往寄托在一些生灵的身上。万幸,我们这个时代的黑暗,统统从此人身上散发。如今,我们精准捕捉到了她。”
“她代表着死亡、悲惨、和末日。她的降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煽风点火,让这个终将被抛弃的时代,消逝得更加惨烈残酷。时间的黑暗和污秽,统统寄托在她身上,如今我们唯有将其献生,才能和天神证明,我们有努力生活、改变着暗黑时代的决心。”
“也就是说,与其新生、新时代的到来,需要一大批人的牺牲,包括我们。不如由这代表着黑暗的一人,替我们,拿她的性命,来换取未来的和平美好,新的世界。”
“妖言惑众、毒物魅人、又以其相貌,欺骗了我们全城的人。所到之处,家破人亡、寸草不生。如今她的生命,还有最后一丝价值,那便是,哪儿来的,往哪儿去吧。”
“由她吞噬我们所有的怨恨和不甘,去地狱里交差吧。毒瘤一除,天地震撼,往后世间万里,皆是一片清净洁白。”
“我也曾被其欺骗,沦为帮凶走狗,如今幡然醒悟,才知道我才是那被选中的人,我这一生的使命,便是找到她,然后终结她。”
一气呵成、有理有据地细数着我的不堪和罪恶,真的,连我都差点要被说服了。我的存在,真的就是那么不堪碍眼,我不过是那推动历史进程的动刀刽子手,手起刀落,痛快无情。
他话音刚落,便迎来声声应和。大家应该都被戳到痛处了吧,昱城如今破败不堪,归根结底还是百姓的消亡流失,而其中大多者都是被乌羽玉荼毒残害的,早就不堪瘾性大发死相恐怖了,而余下的无辜家人,不就是正经历着家破人亡吗?还有战火和饥荒的加持,人人都有一口恶气一腔愤懑难以抒发,好吧好吧,都怪我吧。
“去死吧!”
“去死吧!”
“去死吧!”
这一声声的附和叫声,比我想死还着急。
奇怪的是,他虽站在高台,无情冷漠地怒骂着我,但我内心依然平静如水,其中一部分原因是我的确无法反驳,我的存在对于这个城市来说真的是伤害性极大,但那些不堪丑陋的字眼,好似已经对我产生不到半点伤害了。我只是精准捕捉到了他说的关键点:就是他说,他是被选中的,要亲手终结我的人。
那么他要,如何终结我呢?
不禁的,我开始期待起来。
快些动手吧,我迫不及待地想去到她身边,感受他的体温。
然后被他亲自行刑,将他动手的模样,刻在我的脑海,最终回到那熟悉的地狱,见到熟悉的那人,和他说一句,或许我欠你还很多,但至少是,先还了你一条命了。
如此一想,我没有恐惧、没有疑惑、更没有一丝丝的不甘。
我只有那急不可耐的迫切,迫切无限接近他,迫切近在咫尺地凝视他,迫切他拎起我的脖颈,如同拎起一只身躯残旧小猫,然后往那熊熊烈火里一丢,或是往那万丈深渊一丢,眼神随着我落地的抛物线,见证我下坠,然后落地,血液晕成一朵娇艳的红花。
风越吹越大了,将那本就被日头烤得干枯的树吹得窸窣作响,漫天的黄叶,有几片甚至狠狠拍打在我脸上,留下无情的血痕,而那人,逆着凛冽的风,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被吹起的衣裳,衬得火光中的他,如同一只扑闪的蝶,用力扇动着翅膀,逆着风,也要拼命向我飞来。而我清晰知道,哪怕这只蝶多么美丽动人,都是带着剧毒来的,但他无需动手、也无须开口,我早已全身心臣服,浑身无力酥软,接下来,任凭其如何处置了。
我被丢在台下,那对脚任我如何用力,都始终感受不到分毫。所以我只能趴着,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撑起我的身躯,努力地扬起脖子,用力的注视着他。风沙迷眼,我甚至只能看到他逆着光火光的轮廓,而表情如何,任我自己想象了。
而我的想象中,他眼含笑意,和平日里的苦大仇深不同,此时的他,也无须去隐藏自己的情绪了。无论处于什么环境,在我死之前,还能找到我,大概和我一样,心底里总有一丝庆幸吧。若我此刻放下那些将我牢牢禁锢的宿命论,别再以护他为名远离他,更不以那莫名其妙的骄傲和自尊心去试探他,我就这样纯粹地张开怀抱,奔向他,他是否也会毫不犹豫地向我张开双手?
嗯,一定会的。
漫长的祭台,他走了许久许久。也可能是我自己,在濒死前,自动放慢了时间的流速,我巴不得这段路有一千里那么长,长得足够让我幻想我们相互依偎的余生。一步,一步,又一步,缓慢而沉重的步伐,终究是离我越来越近。
伴随着鼓声、叫骂声、和呼呼的风声,这空阔的山崖,倒吵得像喧闹的市场,可那纷纷扰扰的噪音,在我耳中,已成为恭祝的奏鸣曲,变得美好动人起来。
终于,那双脚,落在我的跟前。稳稳地停住。我顺着脚尖往上看,一寸寸一缕缕,都不想错过。直至那脸庞,映着光,模糊不清,但那双眼,和我同样,泛着泪光,而那泪光背后,也充满了无限爱意。
或者人脑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东西,一旦你幻想得足够用力,好像连那现实,也随着你的意识所动了,如今我也分不清,我眼里的他那一脸的依恋真情,是不是我自动给他戴上的面具。
满脸血污、狼狈不堪的我,努力地昂起头颅,去够那个早就位于高处的他,彼时那没有必要的傲娇和别扭,如今看来,如同笑话一则。若早知道我会沦落到在他面前如此卑微,那日分开,我就是舔着脸五花大绑,都要将他绑在我的身边,管他什么身份地位,管他是否和我心意相通,管他未来性命运势如何,我是人,我被情欲左右,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可说这些,终究是太迟了。我曾是给他施舍果腹馒头的救命恩人,到如今沦为他口中的祸国妖孽,这身份的轮换,快得让人无暇反应。
他呆在我面前很久很久,不知在等些什么。而那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我。那朦胧的泪眼,不知能看清目前我几分的狼狈。分别是尽管早已面容尽毁,但至少意气风发,四肢健全。如今见我一只脚,早已踏进那死亡的深渊,如此悲惨不堪,是否也有些动容呢?那血红的眼眶,有怨恨、有愤怒、好似还有一点点怜惜?
在那些失了理智叫骂的人的吵闹声中,他终于是回过神来。无人察觉的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的跪下,那脸庞,一瞬间和我无限靠近。
我终于,在风烟中,可以完完全全地看清他的脸庞。
他还是他,白皙的皮肤,和那月光十分相称,初遇时的月夜,那月好似就是为他而升。那时候的我,还夸了他十分好看。只是今日,多了些胡渣和眼底的乌青,好似经历过这些,他也从那一张白纸似的少年,一夜长成了那沧桑憔悴的大人,眼底里全是心事,那对本就不是什么善类的眼睛,如今更加上扬了。眼底的冷漠疏离,让我全身心的都疯狂叫嚣,落在我身上一秒,都让人丧失了那理智和矜持。真好,不像我,他有好好在长大、变强。
那脸离我越来越近,那眼底的泪,早就被风干,只遗留那血红干涩的眼眶,炽热得好像要吃人似的看着我。而我只想低头,我很丑陋、我很狼狈、我很不堪,哪怕我已经做好任其处置的准备,但我依然会因为我的残缺不堪,感到羞愧难当。
就在他的脸要触碰到我的脸之前,我被一股力,稳稳地托了起来。他毫不费劲地将我打横抱起,然后迅速转身,往那为我搭建的祭台走去。也对,这段路那么长,拖着我走,总比抱着我走过去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