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目前能做的,只有装死。
按兵不动,迅速了解目前的情况,还能找到机会,逃跑,回到他的身边。
可若以此为最终目的,我们又能抵挡得住多少次的打击?
而那“上头”,让我收拾的残局,鬼知道这局有多残?我承认我有时候太过局限于眼前那方小小的院子和目之所及皆是的他,对周遭发生的一切,实在是提不起半点兴趣。
可说到底,我甘心背负“灾难源头”这个骂名吗?
当然不,还记得我上一世,我决心做个彻头彻尾的“好人”,可最终也以人人唾骂的灾星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场。这次本来想躺平的,可一切发生得太快,被推着赶着也造成眼前这般景象。可是那人说到了重点,我有善后的机会。而我若收拾了残局,是不是才算是对定义我人生的那些人,最大快人心的叛逆?
做个坏人,我总是不负众望。而我若没有坏的彻底,让哪怕只有少数的人,为我所做的一切,感到唏嘘,甚至有一点点的感激,那我的人生也成功实现了转折。
这样一想,忽然又多了几分活下去的动力。
当然,这和回到他的身边,没有冲突。他仍然对这个世界充满期望,且为之费尽心血,哪怕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只是被我带偏,选择了与黑暗同行的方式。或者说,他没得选。若他执意站在纯粹正义的一方,与世人一起抨击我,搞一出理想和情人对立的冲突戏码,为大义而牺牲彼此,这么伟光正的戏码,却让人激动不了半分。
虽然在黑暗里同行,自带一种颓废的美感。
但向死而生,才足够跌宕起伏不是?
半死过一回,忽然觉得即使我们已经做好死去的准备,可觉得如此心甘情愿地去死,未免也有些无聊。
野心可以再大些,活得灿烂,也是我们值得的。
从未有一刻,让从来都是死就死了的心态的我,充满如此旺盛的求生欲。
而我的身体,大概是感受到了如此强烈的生机欲望,忽然冒出了许多新长的嫩芽来。黑不溜秋的枝干,就这样生生冒出了星星点点的青绿,让那被尊称为“陛下”的他,不禁喜出望外。
糟糕,这下装不了死了。
“这样看来,的确是有些神奇......”他站在我的跟前,上身前倾,饶有趣味地盯着我瞧,“烧剩下一截,居然还能活下来。”
那五官在我面前放大,面容白皙得发光,可眼底的青黑,暴露出这白,不是健康的肤色。和方榆的眉眼不同,他是狡猾上扬的,盯着你看时,你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而眼前的他,多了几分邪魅的姿态,同样狭长,却多了几分闪躲。若不是那深不见底的黑,倒有几分像那没心没肺的野猫,莫名其妙地傲视趴伏着的众生。
他的不健康,本就不是秘密。这殿内来来往往的除了宫人,便是医师。整日把脉灌药针灸理疗,光是这一顿例行的操作,就已花费大半时间。还剩下多少时间,可以行使那至高无上的权利,去处理那枯燥的所谓正事。
将一个国家的根基和未来,就这样草率地寄托在我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年轻身上吗?当然不是。观察了许久,我终于发现,他背后藏着的势力,或许连他都无法反抗。而拖着病躯的他,看起来也没有多余精力,去费劲对抗什么,以达到什么目的。
是的,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可偏偏,全世界,都围着他转。
他一有空就盯着我瞧,不知不觉,太阳就下了山,这个国家假如全靠他,恐怕也没有什么盼头了。可我知道,真有我看见的那么简单吗?
“就仅仅站在一旁,就能感受身体轻松了不少......”他低声喃喃,原来是我的疗愈作用,正悄然对他发生着作用。
就连那侍奉的宫人,都说陛下近日来,肉眼可见地精神了不少。
很好,或许,这就是我的机会。
我若对于他如良药,那我至少是保住了自己的命,且有了在他眼里不能死且被允许存在的理由。如此一来,我也不至于那么没有底气。
见我长势日渐喜人,他也学着料理花草的匠人,无比细致地栽种着我。而随着我冒出的枝芽更多,他的脸色也逐渐变好了起来。
但他没有因此而大喜,而是一如既往地扮演着虚弱,一如既往地隐藏着自己。
这态势,才像是我仇人的模样。
我怎么可能忘记,他是害死竹子邱莲的凶手。
而今将我掠夺至此,恰好给了我一个亲手报仇的机会。
我拿生命去护的她们,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声令下就取其性命的无关人等。这样的他,如何扮演无能脆弱,都不能让我信服半分。
我如今滋润疗愈着他,是为了先活下去,将他养好了,再让他将欠我的,拿越来越生机勃勃的命来还。
宫殿虽贵气逼人,可也如寒窑般冰冷。而他如同被养在精致玻璃房里的名贵宠物,怡然自得地获取大家的尊敬和圈养,而他,只有深夜无人时,才会露出那骇人的獠牙和冒着绿光的双眼,盘算着几时能将那些自以为是的“饲养者”,一爪子封喉。
可他对我,始终一脸玩味,如同我才是他至珍至贵的偶得宝物,对着我时,似有若无地散发着几分真挚的虔诚。
或许他是装的,巧的是,我也在装着。
“小木头啊小木头。你还要躲着多久?”他不止一次,无奈地问出这句话。我没听错的话,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宠溺。
时间要到了,我猜。
当殿内那些四处网罗而来的名医,来得渐渐少了的时候。
我知道,我该出场了。
他的身体,已经对我上瘾。这段时间的伪装,让他也对我少了些戒备,多了些精神依赖。如今只要散发出一丝丝,常人难以理解的“神奇”意味,就足以震惊他,然后悄然渗透他。
我不能急,哪怕我知道木头脑袋一定在焦急地找我。
所以在我回到他身边之前,我更是一步都不能走错。
今日风也和煦,殿内恰好没有过多的闲杂人等。
而他趴在困住我的牢笼上,摇摇欲睡。
可如何都无法进入睡眠,就连那微弱的风声,都扯着他的神经,像一只戒备的猫,被兽群包裹,每一根细软的毛,都被迫炸起来,充满着戒备。缩成一团的他,尽管如此,都不愿寻个柔软的榻睡下,反而呆在这饥渴地汲取着我时时刻刻散发出的疗愈奇效。
我随意抖落一片叶子,轻柔地落在他的头上,哪怕已经十分轻,却已足以让他清醒了几分,他睁开眼朦胧地看我,有些莫名的期待。
是时候了。
“靠近些。”我以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
他浑身一震,但压抑着自己的惊讶之情,不敢做出过于夸张的反应。只是彻彻底底的醒了。
“你说什么?”他同样压低音量,似乎在说着迷糊的梦话。
“靠近我,才能好得快些。”
我还是一根树枝,但是会说话的树枝。
他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
“你要死了吧。”这是我暗中观察的结果,大家积极地医治着他,可大家看着他的眼神,总是充满抱歉的无奈。
就连那些忙忙碌碌的宫人,都时不时发出无声的叹息。一切都在表明,我眼前的他,在大家眼里,不过是一个很快就要走到生命尽头的可怜人罢了。
“让我帮帮你。”我下着鱼饵。
“怎么帮?”他果然没有做好死的准备。
而这一点,让我有了侵蚀他的漏洞。对于一个不愿意做好去死的准备,任何一线生机,之于他都有致命的诱惑。
“我说了,靠近我。再近一点。”
而只有打破那牢笼,才能更靠近我。
“果然是个妖物。”他轻声说道,这语气口吻,倒像是那些暴戾的君王,对着让自己成为暴君、祸国殃民的美艳妖物,说出口的宠溺话语。
而现实是,一个病得要死的傀儡君王和一根烂木头,可笑的无聊对话而已。
可他已经动手,打开那坚固冰冷的牢笼。动作轻柔,生怕碰掉一个我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嫩芽。
“我是妖怪,也是你养的。”我之所以能这么快地恢复,少不了他对我的精心栽种。而他种我,也不过是贪图我身上那神奇的妖法。
“那倒是。”他也不掩饰,如今他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只是解开最后一道锁头前,他忽然停住了,“可我要是好不容易将你养好了,你要是跑了,我不是亏大了。”
“树木又没腿,跑不动。“
“也是,也只有我能把你当树来种。要在外面,早把你当柴火烧了。”
“而且天下,还有哪儿,比你这儿的土要肥,还有哪儿,比这儿有更好的日光?”一个国家最好的地儿,自然是要给最至高无上的人留的。
“有道理。”
“你养我。我养你。很公平。”
“也有道理。”
牢笼卸去。顿时空气都清爽自由了许多。可我知道,不过是换了一个更大的“笼子”罢了。
“所以你是什么?”和一棵树对话,他似乎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设定。
“人人喊打的怪物。”弱化自己,这点我和他学的。
“你又知道,我不会“打”你?”
“有些人害怕没见过的东西,而有的人,反而喜欢没见过的东西。”我什么意思,他很清楚。
“你的意思是,我“喜欢”你?”他忽然盯着我看,漆黑的眼,看得我浑身发毛。手已经不自觉地紧紧抓住我的枝干,现在我没有了牢笼的禁锢,说不怕我跑了,是假的。他始终是没有完全放下戒备。
而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相信别人。
“你喜欢我的妖力。”指的是什么?他当然清楚。自我来到,他明显感觉气力足了许多,若是假以时日,或许真的可以不再做,别人眼中的短命鬼。
啪。
我又被关进了笼子里。
无情而决绝。忽然理解了别人为何说,伴君如伴虎。而我眼前的他,更是情绪莫测。
别妄图拿捏他们,哪怕多么笃定自己的存在价值。没有人,喜欢被拿捏的感觉,更何况是他,全世界,都在摆布他。现在连一根木头,都要爬到自己头上来。
“那关着你也可以的。”一秒变脸,没有留给我任何辩驳的机会。
“是吗?”下一秒,我变成了一棵小草,在笼子的缝隙间,飘落下来。
那草极小,肉眼看,几乎就像凭空消失了。
很好,可以随意变换成植物的形态,说明作为一个妖怪来说,近日来的疗养,也算是恢复了九成。
本不想这么快暴露自己的能力,可我从来也不是任人欺负摆布的主。更何况,如今我留在这儿,还真的是贪图你的土肥不成?不过是想借机报仇罢了。
深入敌部,才能知道我们就究竟面临着怎么样的敌人。
但若你妄图操控我,我也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你不喜欢被拿捏的感觉,很抱歉,我也一样。
他明显慌了,脸色青白,不知是怕的,还是气的。
他没看到我幻化成的如针般飘落的草,只是以为我就这样凭空消失。
一时间,周遭安静的可怕。我似乎听到了什么破碎的声音,我当然知道,是他求生的希望轻轻碎了。本来我的存在也不一定,可以让他就此痊愈,但他也许久许久,没感受到如此充足的气力了。
“呵。”他竟然,无奈地笑了一声。似是在嘲笑自己莫名的希冀,多么可笑。如此一来,我的确残忍,给他尝了点甜,带来生的希望。若是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好似真的成了一个恶人似的。
低垂着头,那眼睛更黑了,像是一潭死水,再也掀不起一点波澜。
任谁看了,都有于心不忍的感觉。
但我没有,我没忘记,他是我的仇人,可能也是我的敌人。
如果可以,我可以化作针草,无情穿过他的喉咙。可是这样,只是出了一口气而已,现象大于意义。
而我,要的,是完完全全的战胜他,击溃他。虽然我不明白,他作为一国之主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他的志向和目标难道不应该和方榆一样,都是为了国家更好,人民更好。可偏偏他选择了最卑鄙的手段,和他站在了对立面。
而和他为敌,便是与我为敌。
而我若要收拾残局,他是不是就是我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