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以后,崇祯的声音才又响起:“爱卿可是据实而言?”
他的声音里已经听到了隐隐压抑着的怒火。
“臣,不敢欺君,句句为真,字字为实。”
崇祯面色有些发白的闭上眼睛,刚刚继承大统的他,正在享受着众星捧月和万般追捧,哪成想,韩林在此时给他泼了一盆大大的冷水。
这让他心中有些难以接受。
又过了一会,崇祯才缓缓得将眼睛睁开,他看着跪在地上以额触地的韩林,咬着牙说道:“好个句句为真,好个为民请命!卿是想当驺子还是想当魏文贞?”
“臣,惶恐。”
韩林撅了撅屁股:“臣不过是将所见所闻据实报与圣上,朝堂自有诸位大人边筹庙算,臣不敢僭越妄言。”
崇祯喘了两口气,面色缓和了下来:“你这番言行见识,可不似武夫,倒像个儒生,可有功名傍身?”
“臣驽钝,止为生员。”
“怪不得。”
崇祯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点了兵部尚书崔呈秀的名:“本兵。”
崔呈秀从队列当中走了出来,跪在地上:“臣在。”
“韩林所言可有虚假?”
崔呈秀赶忙回道:“日前兵部叙功,臣看过韩林的册子,确为宁波府生员,且因佐运辽粮,韩林还有个守备的义官在册。”
“朕,问的不是这个。”
崇祯死死地盯着崔呈秀,一字一顿地说道:“朕,问的是韩林所说的辽事辽民。”
崔呈秀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前些时日,副都御使杨所修、云南道御史杨维垣,接连弹劾他不守孝和贪淫横肆,崔呈秀上书本欲辞职,却被崇祯给留了下来。
他本以为度过一劫,但哪成想突然冒出来个韩林来,将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
熹宗少理朝政,给熹宗看的折子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喜多忧少。
如今新皇发问,他回答真的,那就说明有人屏蔽天听;如果说是假的,但这都是纸包火的东西,怎么可能包得住?
咬了咬牙,反正自己身上已经背了两参,那不如就自己全揽下来,只要九千岁还在,他就还有再次起复的机会。
于是他选了一个最不置可否的回答:“臣,彻查。”
听到这个回答以后,崇祯就那么平静地看着崔呈秀,直到将他看得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才缓缓地说道:“本兵,归列吧。”
看着队列当中的诸臣,崇祯心中失望愤懑至极,心中甚至起了一丝害怕之意,八成阉党把持朝政,屏蔽天听竟然达到了如此骇人听闻的地步。
到底魏忠贤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逆党不除,他实难高卧。
他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从御座上站起了身,再次看向了韩林:“韩爱卿忧思国事,朕心大慰,爱卿修文修武,至为难得。如今辽事糜烂、延宕至今几近十载,不知爱卿可有佳对良策?”
崇祯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暖阁内的阁老、尚书、部院等重臣人人脸色十分难看。
皇帝不向他们这群重臣咨议国情,反而向一个小小的武夫试把总问策,这岂不是在当众扇他们的耳光?
韩林心中也有些发苦,这怎么说,怎么说都会得罪诸臣,但问策的可是皇帝,而且是个想励精图治,有一番大作为,却心中多猜忌的少年天子。
两害相较取其轻,韩林咬了咬牙,但仍谦虚地道:“臣位卑,何敢妄言?”
“朕叫你说,你便说!”崇祯终于换了一副威严的神色。
“臣以为,如今时局板荡,最为紧迫者,当在抚民、练兵、纵横这几件事上。”
崇祯负手而立,看着韩林说道:“先从抚民说起。”
“臣识微见浅,自以为,奴与我争者,在民而不在地,地贱而人贵。建奴窃居辽地,丁口或未有百万之数,辽民则数倍之,我当纳辽民,恩抚赈贷,使之再沐皇恩。如若弃之不顾,走投无路之下,定然附贼,此消彼长,肘腋已难述其患。”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必要时可不争一时之地,而争一世之民。”
沉默了半晌以后,崇祯再次问道:“此事搁置再议,练兵又如何?”
前半句说得崇祯眼睛一亮,那毕竟是后来天降所说的,五千年以降的大智慧。
不过韩林说不与奴贼争地,略有一些没说到这个锐气正盛的天子心坎上。
韩林心中叹了口气,于是继续道:“自萨尔浒、辽河以后,攻守易型,我军仅敢凭坚城利炮,据城而守;奴克城不成,转向掳掠,民、财尽入奴地。贼不来攻,则皆大欢喜,贼来攻则缩于城内,攻与不攻,全凭他意。如此这般,似蚁蟥攀附吸血,贼势渐强,我势式微。”
“况乃修城筑堡,靡费千万。辽地一日不复,则靡费一日不停?以天下养一镇,天下日颓,一镇又未能雄,奄奄乎而未有终日焉!臣以为今兵既不可战,当汰其老弱冒滥,节其浮冗沉疴,汰十弱而练一强。”
“只要肯于野战浪战,越挫越强、越败越勇,假以时日,必能再现一汉抵五胡之荣光,则复辽在望矣!”
对于修筑城池这一件事韩林其实心中很不赞同,地盘那么大,便是将一地的城堡修的坚不可摧又如何?
不过是早了四百年的“马奇诺防线”而已,而后面女真人绕过宁锦、山海关,频频从他处入寇,就足以说明,防一地难以防天下。
见崇祯没有说话,韩林继续说道:“至于纵横,皇明在南、虎墩兔在西、李朝于东;虎墩兔志大而才疏,不足为惧,李朝仰慕上国亦可引为奥援。当合纵连横,扶二者以为我争取时间,三方协力,步步蚕食,逼迫挤压,奴必败于外而溃于内。”
崇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睁开的眼睛闪闪发亮,看着韩林满怀期待的道:“如若按爱卿所说,爱卿以为,复辽当需多久?”
崇祯此话一出,韩林心中便起了警惕。
“五年复辽”的话,他自然是不能说的,他可不知道袁崇焕是怎么没了的,而且这种事情自然也不能短时间内就完成,因此韩林想了想回道:“非十五年之功不可。”
其实崇祯的心里非常认可韩林的计策,这计策可以说是一环套着一环。有很大的可行性,放关外地,留下来修筑城堡的辽饷练兵,再联合蒙古、朝鲜争取练兵的时间。
等到大兵一成,善于打顺风仗的蒙古和朝鲜也将成为一大助力。
可惜,太久了。
崇祯的心中还有些犹豫不决。
韩林捕捉到了崇祯眼睛当中的那一丝失望,心中也同样暗叹:“这少年天子,心中还是太急切了一些,奴贼已经尾大不掉,现在大明的兵连野战都不敢,何谈短时间内就能复辽?”
沉默了半晌,崇祯忽然一笑,向韩林说道:“无论如何,爱卿之谋定亦有可取之处,果然野有遗贤。”
韩林赶忙躬身道:“臣愧不敢当。”
紧接着崇祯脸上忽然一冷:“厂臣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天下文武,莫不称颂!你巧舌如簧说了这么久,可有一句可曾提到过厂臣之劳苦?难道说……”
“你不认厂臣之功么?”崇祯眯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韩林问道。
韩林心中猝然一惊。
揣摩圣意乃是为人臣子最为重要的技能,你可以没什么本事,但是你要是领会不了皇帝的意思,那就与高官厚禄无缘了。
韩林自然知道崇祯想要什么。
于是赶忙跪在了地上,抬起头来说道:“臣非但不认,臣斗胆,请诛魏逆忠贤!”
所有人豁然抬头看向韩林,脸色大变。
连只是试探韩林是否为阉党的崇祯也愣住了。
一时间暖阁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