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塔,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有往我这里来了。”
方进到后院,刘兴祚就看见库尔缠已经站在院中降阶相迎,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翻译汉籍,记注朝政,巴克什日理万机,兴祚闲人一个,不敢时常叨扰。”刘兴祚站在门前行了一个礼以后,嘴中亦笑着说。
“爱塔哪里的话,你若能常来,我高兴还来不及。”说着库尔缠来到刘兴祚面前,伸手一拉刘兴祚的手臂:“快请进。”
两人把臂而入,在书房内分主次落座。
书房的半月桌上一个铜质的三足双竹节铜炉内正香烟袅袅,另有一小翁置在屋中,腾飞的水中茉莉干花随之上下翻涌,煎煮之下,一阵茉莉花的香气随热气传出。
墙上挂着几幅仕女图,图上侍女环肥燕瘦形态不一,除却美女群像以外,还有林木、奇石、宫阙、山水、渠水等装点其上,这几幅画灵动恢弘,画工精确、色彩绚丽。
又有《南华经》、《传习录》二书扣置在桌上,看起来是库尔缠正在翻读。
对于库尔缠的书房,刘兴祚已经来过不少次了,但每次都暗中感叹,眼前这位女真人的巴克什、牛录额真,简直比自己这个汉人更加汉人。
库尔缠亲自将二沫饽杓出,放入一个熟盂当中。
等到茶汤三沸以后,库尔缠将二沸时盛出之沫饽浇烹茶的水与茶再次入小翁中,随后取了两个碗放在两人面前,斟入茶汤,谓之雨露均沾,同甘共苦。
刘兴祚看着,发现库尔缠饮茶的法子,竟然是唐人所爱的煮茶法,而非今人常用的撮泡法,于是笑道:“巴克什,这些事便让下人去做,何至于亲自动手。”
库尔缠摇头笑道:“陆羽尝云:‘茶有千味,适口者珍。如人生百态,各有所爱’那些奴才下人哪里懂得这般深奥的道理,又怎能体会这煎煮之乐?”
说着,库尔缠摊手向刘兴祚:“请。”
“巴克什的学问,兴祚自叹佛如。”刘兴祚捧了一句,随后端起茶啜了一口,在口中来回洗涮后方才咽下,嘴里赞道:“好茶,巴克什茶道果然精湛。”
库尔缠哈哈一笑:“爱塔莫要捧我了,茶酒之道,皆为汉人传习千年的人间至道,中原南朝的学问非我小邦可比。”
库尔缠随即也饮了一口,闭上眼睛看起来十分享受。
将茶汤咽下去以后,库尔缠才睁开眼睛,看着刘兴祚问道:“爱塔今日怎有空来我的府中做客?”
刘兴祚叹了一口气:“丁卯时,兴祚随二贝勒从征李朝,常进勿杀降、勿戮城之言,由此恼了二贝勒,日前李朝有人来国中,四处宣扬兴祚在李朝时,明为金、暗为明,说甚麽兴祚私语‘以我为金国之将乎?我心不然,俺虽在奴,心原在南朝。”
库尔缠一拍桌子,怒道:“李朝小儿,安敢如此诽谤谗言我国之忠臣重臣?”
“巴克什知道,兴祚乃汉人,自老汗时便降顺过来,承老汗恩遇,由此做了副将,兴祚怎敢背信弃义,行那不忠不义之举?”
库尔缠点了点头:“自老汗时起,便常有人谗言爱塔暗通与明,我是不信的,今又有流言,怕是有人从中作梗,爱塔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若说得罪……兴祚怕是将国中的贵族得罪了个七七八八……”
库尔缠听到后心头一惊,猛然看向刘兴祚,嘴里问道:“爱塔何出此言?”
刘兴祚面上愁苦之色更浓:“兴祚虽不才,但也读过书,知礼法晓大义,汉人常言‘杀降不不祥’、‘民水之寓’,因此老汗时便常常劝谏恩养汉人,少行掠夺之事,如此一来可不就得罪国中这些权贵了麽,如若不夺不抢,他们如何从中获利?”
库尔缠点了点头:“爱塔所言都是为国之大计,若成大事非此不可,可惜国中不通礼仪、不识文字之人何其多也,鼠目寸光,只晓争一时之利,难望千秋大计。”
“不过也情有可原,我建州发迹至今不过数十年之光景,而通礼晓义,非百年不可,只是苦了爱塔一番良苦用心,好在今汗才德冠世,体恤诸民,又有岳托、达海等贝勒富贵远瞩与我等同道。”
刘兴祚长叹:“兴祚得罪的权贵太多了,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向我汗谗言,说甚么我与东江毛贼暗通款曲,收买鱼皮夷种,意欲内外响应。昔王丙诬告,害死吾弟兴仁,连复州军民十余万,今汗仁义,虽未降罪于我,但自丁卯征朝以后,便收了我金、盖、复之兵权,教我久居沈京。”
“今我汗对这些谗言不予理睬,然旷日时久,三人成虎之下,汗上怎不会心生猜忌?日前流言又起,兴祚恐祸事不远矣,许在今朝,抑或明日。兴祚与巴克什交如管鲍、情似俞钟,今日登门特来诀别,望巴克什感念你我之情,若日后兴祚遇祸,还请巴克什能照拂我妻儿一二。”
说着说着,刘兴祚竟然掩面大声痛哭了起来。
金国当中其实与南朝明国无异,同样派系林立,又有女真、汉人、蒙人,乃至于生女真这些不同种族汇聚其中,在短短的几十年内通过武力硬生生的攥在一起,彼此的利益点和诉求也不一样。
因此有以女真人为尊的“大女真派”、也有仰慕中华的“亲汉派”、此外甚至还有一些不服建州女真掌权,而暗中联络意欲光复自我部落的“光复派”等等。
而这其中岳托、库尔缠、达海、刘兴祚等人就是“亲汉派”的代表。
库尔缠将刘兴祚引为同道中人,听到他说得如此凄凉,脸上也不禁动容,抓起刘兴祚的手说道:“爱塔勿要悲切,爱塔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你我知音知己,我岂能不知?便为千秋大计,我亦不能让我汗被虫豸蒙蔽,你且回去等着,明日我便去面见大汗,为你分说。”
刘兴祚离席对着库尔缠深深一揖,嘴里无限感激地说道:“士为知己者死,巴克什之恩,兴祚永生不忘,他日定将以死相报。”
“爱塔说的这是什么话!”
库尔缠赶忙将刘兴祚扶起,嘴里嗔怪不已。
两个人又在书房之中谈了良久,刘兴祚方才告退,又从门房当中将潘野给叫了出来。
刘兴祚坐在马上走了两步,刘兴祚回头又看向库尔缠的府邸,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上也似乎有一些惭愧之色。
但这惭愧之色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后刘兴祚的脸上又恢复了平静,看着潘野的背影,刘兴祚忽然心中一动,问道:“潘野,你可愿意为我做事?”
潘野心头一愣,赶忙谄媚地说道:“奴才人是主子的,心也是主子的,只要主子发话,奴才就是死也愿意。”
“好奴才!”
刘兴祚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忽然低声说道:“若我叫你去杀人,你敢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