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玄止见洛云蕖未曾走近他一步,眉头微微一蹙:“你是在怪我当日不曾纳你母亲进这个家门吗?”
明知故问,洛云蕖刻意低了低头,没有说话。
“刚才你还伶牙俐齿的讨老太太欢心,这会儿是哑巴了还是不敬尊长?”
洛云蕖开口:“抚养爱惜子女当敬,生而未养如何敬?”
宋玄止听了这话一愣,本欲发怒,随即一想,眼前的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还是自己的骨血,如何生的起气来?
“你这孩子。”宋玄止站的有点不自在,动了动身子坐在了太师椅上,“大人有大人的无奈,你如今对我有偏见,日后,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懂了。”
他端起一盏茶盅想要喝一口,却发现茶水早就凉了,遂重新放下了。
洛云蕖抬头看了他一眼,依旧没有说话,对眼前这个男人,她生不起一点怜悯和敬重,唯有不停的压抑自己内心的愤懑才能勉强平静的站在他面前。
一想到母亲长年累月对他的思念和最后的惨死,以及自己受过的那些欺辱,都跟眼前这个男人有关,她就无法不恨他。
良人在看不见的地方过着妻妾成群、舒服自在的日子,而爱他的人却为了他在阴沟里活着见不到一丝阳光,这就是阿娘爱的男人。
阿娘的眼睛是瞎了,心也盲了,可她洛云蕖没有。
他口里的苦衷无非是为了面子、身份,就可以抛弃阿娘和自己,这算哪门子苦。他倒惯会给他自己找借口。不爱就是不爱,何必惺惺作态呢?
宋玄止见她不说话,又问:“你不过来让我看看,是不想你的脸好起来了吗?”
洛云蕖:“若非在那样的地方,我的脸又怎么会坏?”
宋玄止苦笑一声:“瞧瞧,你这又是在埋怨为父呢。”
洛云蕖:“阿娘已经死了,解药也没有了。”
宋玄止突然明白了过来:“是你阿娘下的毒给你?”
洛云蕖回道:“没错。”
宋玄止眼底汹涌:“你阿娘到底过于狠心了。”
“在秦楼,阿娘的狠心只是为了保护我。”洛云蕖明白阿娘的用心良苦,但眼前的男人又为自己和阿娘做过什么?凭什么说阿娘狠心?
宋玄止知道洛云蕖句句不提他,但句句都在指责他,一时无言以对,最终,他才说了句:“苦了你们了。”
“既然你这么讨厌我,为何要揭下那张寻人启事来家里呢?”宋玄止问洛云蕖。
“我自然不知道你们寻的是谁,我只是为了有口饭吃,如今,我知道了,也算是明白我阿娘喜欢的男人究竟是怎样的。”
“怎样的?”他眉毛动了一下。
洛云蕖:“薄情寡义,鲜有廉耻之人。”
“你!放肆!”长条案被宋玄止拍的“啪啪”直响,他愤怒的脸上青筋都分明了。
“我有说错?还是戳到了你的痛处?你有四错,第一,你有家室却引诱我阿娘;第二,你让我阿娘有了身孕却不娶她回家;第三,你让我这个野种耻辱的活着;第四,虚情假意爱她,如今又想装作可怜换取我的同情,因为我是你的孩子,你就想用这个来抹平当日的愚蠢、可恶和自私。但我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当时的行为所引发的后果!”
宋玄止感觉自己脑袋都要炸了,他气的站起来,眼睛怒睁,手指着洛云蕖直抖:“来人!”
尤管家和两个男家丁慌忙走了进来:“老爷,怎么了?”
宋玄止呵斥道:“这孩子竟敢忤逆尊长!我看她是在烟花柳巷待得久了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快给我家法伺候!”
洛云蕖也瞪着眼看他:“有本事你今天连我也打死,把我也扔乱葬岗了事!”
宋玄止被洛云蕖顶撞的一屁股重新又跌坐回太师椅里。
尤管家震惊之余忙着在旁劝宋玄止:“老爷,您消消气呦,别跟自家孩子计较,这孩子刚死了娘,从小没爹疼,见到你纵然激动可心里那股劲也过不去,你瞧她,浑身被那秦楼的人打的没一处好皮,这般可怜,只怕用家法惩戒登时就没了小命,您百年以后下到九泉如何同她阿娘交代?”
宋玄止直愣愣的盯着洛云蕖,似乎在她的身上又看到了一丝当年洛娘的影子,巫山云雨虽为短暂,可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恍若昨日,又怎会忘记?
想了良久,终于,宋玄止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作罢。
“是我造的孽,她就是孽子,也是我为因,罢了罢了。尤管家,让她下去吧。”
尤管家弓着身子抹了抹自己额头的细密汗珠:“是,老爷,我这就带这孩子去老夫人那里。”
洛云蕖被尤管家拉扯着将走不走,宋玄止忽然喊住了她。
“你阿娘临死前说了什么没有?”
洛云蕖本不欲理会,但想到阿娘最后的光景,知道她有不甘和牵挂,才开了口:“阿娘说‘清风亭外见佳人,从来萧瑟是情深’。”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踏出了门槛,尤管家急的直在后面追她,只留下愣在花厅的宋玄止。
一句诗,又让他重回当年离别的场景,当年魏氏在家中已经察觉他行为不轨,派人三番五次跟踪,他害怕她娘家的势力,才狠心与洛娘断绝来往,可怜的洛娘被他蒙在鼓里,一直以为他是未曾娶妻的读书人,还盼着他金榜题名时想方设法娶她回家,他当时心里就笑她是天方夜谭,可贪恋她的美色始终哄着她,即使她生了孩子写信告知他,他也没有回复,直到数月前魏氏无意间翻出了洛娘那封书信,魏氏也是从信中才知道孩子的存在,只不过她不知道洛娘身处何方罢了,两个人为此大吵一架,魏氏还因此小产……期间,他又收到母亲生病的消息,遂急匆匆奔赴凌州大哥家,一来为母亲治病,二来逃避魏氏追责。
他一直以为过去的事情过去的人都会死在过去的时间里,却不曾想,自己从前种下的因终究还是会结出苦涩的果来。
洛云蕖的出现让他心神不宁,颇感不安,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表面这么简单……
如今换他要吞下这枚苦果了。想到此处,久不曾心痛的他如今忽感头晕目眩,禁不住用袖子掩住了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