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觉时,人已经在医院了。伤得并不严重,所以我急忙出去找她。可还没等我找,就在遗体安置所找到了。在那一排排的遗体袋里,斯黛丽已经变得冰冷…… 那遗体却出奇的美丽……”
诉说的声音里夹杂着呜咽。
生命维持系统这东西,说不定是为了不让人绝望,做着让人遗忘某些事情的工作。虽说一直坚称是出了故障,但要是故意封存那些即便记得也只会徒增痛苦的记忆,设计那系统的人可真是相当仁慈啊。
但是,我的搭档想起来了。终究还是想起来了。
说不定那就是他的初恋吧。要是遭遇了这样的事,成为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也是理所当然的。
实际上,曾经在各地战场上大放异彩的天海恭一大尉,其表现简直如同鬼神一般。在我记忆中断前的那几年里,不管是敌是友,大概没有哪个军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吧。
当然了,能被里肯巴赫那样的厉害人物看中,在此之前他肯定也是一名优秀的机甲步兵。只是,当我知道天海恭一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已经像个怪物般强大了。
不管面对的是共和国的哪款机甲,他都能确凿无误地将其击落。甚至就连空战能力很强的罗森娜,据说恭一仅凭黑钢的跳跃就能将其几架几架地打下来。也正因如此,他每次归来时,机甲往往都是破破烂烂的。
如果说这一切的动力都源于仇恨,那恐怕短短几年间他的身心就已经被消磨殆尽了吧。说不定如今他那温和的青年模样,就是由此而生的呢。
“距离回应那孩子的心意还不到一天…… 连让她一整天都能撒娇的简单约定都没能实现…… 我无法承受失去所爱之人的痛苦。换做别人就能承受得了吗?或者说,你们是要让女人们也来试试这种滋味吗?”
“这 —— 不,确实啊。”
我依旧坐在长椅上,再次点燃香烟,吐出烟雾。
望着消失在夜空中的紫色烟雾,便能听到搭档那轻轻的呜咽声不断传来。
他哪里是已经释怀了啊,恰恰相反,正因为再也见不到了,所以这份伤痛才会永远像楔子一样深深刻在恭一的心里吧。
“我是想保护她们的。把她们当成家人一样。但我不想让她们爱上我。”
“…… 你这自私的家伙。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你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要想解开恭一心中的痛苦,唯有去面对它,但要是这么做了,这家伙说不定会因此心病缠身。既然我也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之一,只要他本人不愿意,我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工程师和机械师的工作,即便就是制造和修理机械,也没办法修复人的心灵。当然,更不可能创造出人的心灵。毕竟就连我自己,甚至都没有创造出生命的能力。
“你要把现在这些话告诉那些女人们吗?”
“不…… 我会把这些藏在心里的。和那孩子做个了断,只能由我自己来。”
“这可不容易啊。你做得到吗?”
“马上就做到的话,肯定是不可能的吧。”
恭一说出这理所当然的话时,却显得痛苦万分,令人惊讶。
当事人的话,谁都会这样吧。人因衰老而死是世间常理,但即便如此,如果是最爱的人,要彻底放下哪有说起来那么容易啊。不过老夫老妻在送走伴侣后还能祈愿安宁,大概是因为本能地接受了寿命是自然之事吧。
战争总是伴随着仇恨。甚至可以说,战争就是在消耗资源和人命的同时制造着仇恨。
即便是被誉为最强的机甲步兵,也同样是战争的受害者吧。
“知道了…… 随你便吧。不过,你要记住,现在的你,可是有搭档也有家人的,可别忘啦。”
看到恭一小声应了句 “啊”,我便踩灭香烟站起身来。连句就寝的招呼都没打,就听着铠甲相互摩擦的声音,朝着酒馆走去了。
悲剧故事可不会让人听着心里舒服。即便如此,既然决定做他的搭档,多少还是想为他分担一些的。
只是,有这种想法的,似乎不止我一个人。
我在昏暗阴沉的酒馆地板上落下一声叹息。那微弱的气流拂过之处,有一小摊融化的蜡渍。
“接下来才是关键啊…… 那么,打算怎么去面对这件事呢?”
■
和昨天一样,我们聚集在分配给女性的房间里。
夜已经深了,可我却丝毫没有困意,仿佛之前的兴奋只是一场梦,沉重的气氛笼罩着整个房间。
尤其是处于中心位置的阿波罗尼亚,身体看似漫不经心地摇晃着。
“被甩了呢。”
她虽然笑着说出这句话,但表情里却透着一股自虐的意味。但实际上,这责任根本就不在任何人身上。
在那一刻从他心底涌起的过往。那种事情,任谁都是无法察觉的。
另一方面,法蒂玛似乎连阿波罗尼亚的话都没听到,只是茫然地盯着墙上的一个点,一动不动。就好像连正常的思考都停滞了,整个人僵在那里。
我们追着离开房间的恭一出去后,听到了他此前从未讲过的身世。而且,考虑到他之前是从头到尾都在隐瞒,恐怕就连那具骸骨都不知道这些事吧。
那些内容和恭一之前跟我们说的自己没有恋人、没有要守护的人之类的话相互矛盾。但是,一想到他那突然的转变,就很有可能是部分记忆恢复了,也正因为他平时就是个诚实的人,所以我才坚信是这样的。
恭一的讲述里有很多让人费解的话,但即便如此,他和那个叫斯黛丽的少女之间发生的事,还是让人能够理解并且心生同情。
虽说头脑能冷静地分析讲述的内容,但心却仿佛被钝器狠狠地击打了一般,剧烈地动摇着,内心变得一片混乱。听说失恋有时甚至会让人选择自杀,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这种感觉肯定不止我一个人有,在场的所有人应该都一样。就连一直强颜欢笑的阿波罗尼亚,最后也把脸埋在膝盖间,低声呢喃着。
“明天开始要以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主人呢……”
“我觉得恭一会像往常一样对待我们的。所以我也觉得,我们也应该这样做。”
鼻子猛地一酸。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我却没有自信自己能做到。在刚刚意识到恋爱还不到两天就失恋了,而且原因还不是自己能通过自我改善就能解决的,这种状况足以让人心如死灰。要是这里没有别人,说不定我就会又哭又叫、肆意发泄,把一切都毁掉的冲动都抑制不住了。
“是啊,呢…… 主人是个温柔的人呢。”
温柔。
我从不知道这个词竟能带来如针尖刺痛般的感觉。听着阿波罗尼亚带着鼻音的话语,我的视线也落到了自己的手掌上。
失恋这种事在世上多得是,不过是些琐碎小事罢了。以前一直觉得为这种事而心烦意乱是很愚蠢的。
可真到自己成了当事人,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手指的缝隙间一点点崩塌掉落一般,终于,眼泪夺眶而出,我紧紧抿着嘴唇,不让呜咽声溢出。
放弃就好了。阿波罗尼亚肯定也和我一样,在努力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吧。法蒂玛比较理智,说不定她已经想通了。
可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出声的却是一直保持沉默的法蒂玛。
“—— 先不说狗娘,猫娘你也要放弃吗?”
“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们被拒绝了。”
即便如此还不放弃,这想法也太单方面且不合常理了,我的心里不禁这样呐喊着,话语里也明显带着责备之意。
然而,她却猛地转身离开墙壁,眯起那双闪着金光的眼睛看着我们。
“那又怎样呢?我喜欢哥哥,而且我也不想输给刚才哥哥提到的斯黛丽小姐。”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法蒂玛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可我却对她的这种态度莫名地感到烦躁。
为什么不说放弃呢?要是大家都一起这么做的话,说不定明天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了呀。我带着无法言喻的负面情绪瞪着法蒂玛,她却把嘴咧成月牙形笑了起来。
“我对喜欢的东西可是很执着的。而且我喜欢哥哥的这份心意,哥哥也是改变不了的吧?哥哥答应过不会抛弃我的,所以我会一直想着哥哥的。就算两个人的心意有了分歧,只有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这 ——”
她那过于直白且固执的话语,让我连原本的不快感都被吹散了,内心变得动摇起来,声音也变得哽咽。
被拒绝了还不放弃,这感觉有点像是疯了一样,但即便如此,她的眼睛依然明亮,目不转睛地盯着恭一。那眼神看起来是那么的耀眼,我又一次把视线落在了手掌上。
我真的没办法像她那样想得开。可一想到自己能不能有她那样的执着,就发现自己其实是在害怕。
“好可怕…… 是啊,我好像很害怕。”
我没办法像她那样,是因为害怕被恭一讨厌。
这次的拒绝,源于触碰到了他的创伤,只要我们这边控制好自己的感情,他应该会像往常一样对待我们。
但是,如果她依旧任性地坚持下去,可能会直接招来恭一对我的厌恶,这让我觉得无比恐惧。
以前我对人心之类的东西根本就不感兴趣,可到了今天,我的精神却被它支配得如此厉害。虽说就算被别人骂作人偶,我也有自信能一笑了之,但要是被恭一投来轻蔑的目光,我肯定会崩溃的。
“猫娘,你是打算真的对主人穷追不舍吗?”
我抬起头,发出如同低低咆哮般的声音,只见阿波罗尼亚正怒目注视着法蒂玛。那不是她平时那种露出獠牙般的愤怒,而是看似柔弱却能熔化钢铁的炭火般炽热的情感。
“主人并不希望这样…… 就算知道这会成为那个人的负担,你还是要坚持任性下去吗?”
阿波罗尼亚的这份心意,同样不逊色于法蒂玛,甚至更加强烈。
如果这会让她所仰慕的主人痛苦,哪怕是自己人,她也会毫不留情,甚至透露出一种决绝的敌意。
对此,法蒂玛似乎觉得理所当然一般,依旧面带笑容地转向阿波罗尼亚。
“如果是那种说放弃就能放弃的轻飘飘的感情,我可不知道。但如果不是的话,对哥哥也好,对自己也好,说谎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是那种能轻易放弃的恋爱,我也不会痛苦了呢。但是…… 即便如此,像那种刺痛别人内心的事我可做不来,所以我正拼命努力想要放弃呢!”
“我听说哥哥以前经历过很痛苦的事,所以我也很同情他。但是,我又不是哥哥,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心里的伤愈合或者不再扩大。仅凭自己的想象,就说谎让别人原谅自己,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吧?”
说着说着,阿波罗尼亚的脸颊上流下了泪水。而法蒂玛则始终保持着淡淡的微笑。面对这两人如同剑拔弩张般的对峙,我却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我既没有像法蒂玛那样坚持自我的勇气,也没有像阿波罗尼亚那样即便牺牲自己也要为对方着想的忠义。
对人心的微妙之处不了解,这算是一种罪过吗?直到现在,我才把以前那些被我当作毫无价值而丢弃的有关人心的碎片一一捡起,拼凑起来思考。
在这个过程中,我却依然看不清自己内心的形状。最终,我唯一明白自己现在应该做的,就是阻止快要失控的阿波罗尼亚,劝诫摆好架势准备对抗的法蒂玛。
“够了,别吵了。”
“为什么要阻止!这猫娘可是要纠缠主人呢!”
“喜欢哥哥有什么不对吗?你不也这么认为吗,狗娘?”
我这么一插话,阿波罗尼亚就开始抱怨,法蒂玛则向我寻求认同。然而,此刻的我,却无法回应她们中的任何一方。
“别吵了。”
我把声音稍微放低一些,两人便微微对视了一眼,然后不情愿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多亏了她们差点失控的争吵,我的心和思绪似乎才稍微恢复了一些联系。通过强行梳理出的那一点点思路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如果我们在这里争吵不休,恭一肯定会更加自责痛苦的。所以,今天就该睡觉了。”
“嗯……”
“是啊,确实呢。”
阿波罗尼亚似乎还是不太释怀,但法蒂玛似乎已经对狗娘的话失去了兴趣。她迅速在床上拉过被子裹住自己,蜷缩成一团,我也跟着照做,吹灭了已经变短的蜡烛,房间便被黑夜笼罩了。
过了一会儿,似乎阿波罗尼亚也裹上了被子,床发出 “吱呀” 一声响,之后除了虫鸣声,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凯伊特族基本上都是奔放且奉行刹那主义的人。他们讨厌被束缚,也讨厌束缚别人,追求自由、安稳和享乐的倾向很强烈,但一旦遇到心仪之物,他们的执着也是相当惊人的。
阿斯忒里翁族虽说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但据说他们很看重忠义,性格比较认真。他们希望能被自己认可的人驱使,不喜欢违反规则。
在这当中,阿波罗尼亚虽说也有抛弃对帝国的忠义,或者给原上司伊尔巴诺不太好的评价之类不太符合一般阿斯忒里翁族的言行,但在面对恭一的时候,她的那种性格却表现得格外强烈。
像法蒂玛和阿波罗尼亚这样争吵起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么,作为人类的我又该怎么做呢?我又开始探寻那似乎找不到的答案,然后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我怀着一丝淡淡的期待,想着等明天见到匆匆离开房间的恭一,和他直接聊聊,说不定就能找到答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