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申时一到,十万禁军正式开拔返回京城。
一路上尽是逃难的流民,永州旱情虽已缓解,但目下已然入秋,来不及再行播种,待到明年开春又会有大批人饿死。
回至京城重新上工第二日,他早早收拾戎装打算等伏纪忠下工,一起去御史台邙大人府上拜会。
约莫等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见伏纪忠从皇宫出来。问过一旁兵士才得知,伏纪忠早换了班次,今日还需在大内当值。
他一时没了兴致,悻悻离开朱雀门。堪堪走至御街,竟碰巧撞见柏清玄的马车。
“这小子为何今日来这么晚?”
蓝昊天呢喃一句,脚下不停。
目光将将从马车上移开,忽然注意到御街旁的树荫里,冲出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
那妇人死死盯着柏清玄的马车,见车身越来越近,一把扑向车前跪倒在路中央。
“吁——”
杜仲立时一惊,吓得面色惨白,高呼一声勒停缰绳。
两匹白马仰首嘶鸣一声,车厢猛然一震,传来柏清玄质问的声音:“何事惊慌?”
“公子,前方有人拦路,”
杜仲松下缰绳,扭头朝车里说道:“还请公子稍后片刻,奴才这便去赶走那人。”
车厢没有回音,杜仲赶紧跳下马车,走向那妇人。
蓝昊天停下脚步,闪避至树后,偷偷观察马车那头的情景。
杜仲立在妇人跟前,正欲俯身扶她起来,那妇人竟抬手拍开杜仲,冲马车喊道:“民妇有冤!还望大人替民妇伸冤!”
她声音尖利,如箭一般刺破车帘,射入柏清玄耳膜。
柏清玄闻言眸底一动,抬起眼帘紧了紧手心。
马儿抖了抖脑袋,车帘忽然一动,被几根修长的指节掀起,露出柏清玄冷峻的脸:“何人鸣冤?”
杜仲本想拦住她,却不料那妇人力大如牛,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推开杜仲,膝行向前道:“大人!民妇有冤!”
柏清玄抬头,见一丈远处的地上跪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怀里孩子骨瘦如柴奄奄一息。
“你是何人?为何鸣冤?”
他俯视二人,冷肃问道。
妇人对着他叩头一拜:“大人,民妇番红,要状告当今内阁首辅乱政扰民!”
此言一出,柏清玄顿时心下一紧,杜仲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呵呵,”
蓝昊天哂笑一声,扬起嘴角喃喃道:“这下都不用我收拾他了!”
空气沉寂须臾,柏清玄微微抬手指着她问道:“首辅大人如何乱政扰民,你倒是说说看!”
那妇人顿时眸底一湿,略带哭腔道:“内阁首辅柏大人,一意孤行,蛊惑当今圣上颁发黄册制度,扰乱民间秩序,豪强大户借此欺压贫苦百姓,逼人买田,一年不到便使农户债台高筑,被迫放弃祖产离乡背井。”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杜仲这才反应过来,对着她怒声喝道:“你这疯婆娘来找我家公子发什么疯?还不速速退去,小心我叫官府派人来抓你!”
“不,民妇不走,”那妇人一脸哭相,哽咽道:“民妇死也要请首辅大人停止新政!”
闻得新政二字,杜仲胸口怒火中烧,“你这疯妇说什么鬼话呢!赶紧走,否则我真叫官府去了!”
说着,他便假意提步离开。
那妇人不管不顾,又往前膝行几步,道:“大人,还请大人向陛下谏言停止新政!”
天光微亮,御街上行人渐渐密集。不少人见此场景,纷纷驻足围观,不多会儿便把柏清玄的马车围了好几层。
蓝昊天怕错过好戏,忙挤进人群偷偷观望。
柏清玄立在车辕上,一时进退两难。
围观的人听着妇人陈述,忍不住指着他交头接耳。
“民妇番红本与郎君一家三口生活在永州石城,自去年起,石城大小灾情不断,原本堪堪过得去的日子一时捉襟见肘,便向当地豪强大户借了点高利贷勉强度日。”
说着,她抬手抹了把眼角的泪水,继续道:“谁知去年开始,首辅大人在境内推行黄册制度,那些豪强大户为躲避高额赋税,假意卖田给我们一家,要我们每年按期上缴三次租税,以抵消部分债务。今年突逢大灾,田地半分收成都无,我们一家债台高筑,一日比一日困窘。最终不得不变卖祖产,离开石城老家四处流浪。”
“那你郎君呢?不是说一家三口一起离开的么?”
忽然有人发问。
妇人闻言胸口一闷,泪水如簇垂落不止,哭诉道:“我们一家身无分文离开石城,为填饱肚子,郎君独自上山打猎,不幸被豺狼咬伤,拖入山林分食。民妇寻到他时,已剩一副枯骨。可怜我儿才两岁不到,就此与亲爹天人相隔!”
众人闻言一片唏嘘,不少妇人见她带着孩子委实可怜,纷纷流下眼泪。
柏清玄按紧剑柄,面色不虞,望着地上哭成一团的母女二人心乱如麻:“你说首辅大人推行黄册制度导致你一家颠沛流离、穷困苦厄,那本官问你,当初你为何要昧着良心与豪强大户签署买田契约,欺骗官府,作茧自缚?”
那妇人越哭越凶,垂着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众人指摘柏清玄不是,认为人皆趋利而生,谁听了豪强大户的条件都会心动。
柏清玄胸中气闷,脸红耳热,对杜仲吩咐道:“快把这妇人拖走,本官今日还要早朝。”
“是,公子。”
杜仲麻溜跑过来,拽起妇人的胳膊便要将她往路边拖。
那妇人挣扎不肯,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见一弱女子被官府欺负,忍不住喝止道:“快住手,那妇人还带着孩子呢!”
蓝昊天见这阵仗,对柏清玄的无动于衷、虚伪自私气愤不已,立刻冲出人群一掌推开杜仲道:“住手!男子汉大丈夫怎可如此欺辱老弱妇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