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昊天回至费宅辗转一夜,心绪仍未平复。
鱼菲然和云书羽兄妹再来看他时,见他眼下挂着大大的乌青,忍不住问道:“卫大哥,你昨晚莫不是在柏府守了一夜?”
“没有,”蓝昊天打了个哈欠,低声道:“昨日戊时就回来了,只是没睡好而已。”
云汐羽忽然噗嗤一笑,“卫大哥,你这是在想菲然姐姐么?”
鱼菲然脸刷的一下红透了,娇嗔道:“汐羽妹妹瞎说什么呢?卫大哥定是在为军中事务烦心。”
“是有事,”蓝昊天倏尔插了一嘴,他紧了紧眉心,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昨夜我去柏府,见着柏家耆老教训柏清玄,还动用家法打了他一顿。”
“啊?”
鱼菲然脸上绯色顿时消散,愕然问道:“那阴蘑菇挨打了?”
云书羽兄妹相视一眼,露出同样的惊愕。
“是,”蓝昊天颔首,“我亲眼所见,柏清玄被家族耆老逼着废止新政,他执拗不从,闹得不可开交。”
说到这里,厅堂霎时沉寂一片。
柏清玄在外名声一向完美,从未听闻任何有关他的负面风声。
柏家和族上下十余位耆老齐聚柏府正厅,一齐要求柏清玄停止推行新政,要说这事不严重那才是假话。
“卫贤弟,”云书羽发话道,“柏家人威胁他了么?”
作为皇亲国戚,出身大家族的云书羽很清楚昨夜发生了什么。若非柏清玄的新政动摇到柏家根基,这些家族耆老不可能齐聚一堂批判他。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蓝昊天垂着眼,面色暗沉,“可惜那小子完全没听进去,还嚷嚷什么‘此生不惧生死,唯惧不能如愿’。”
不惧生死,意思是说要死倔到底;不能如愿,是在威胁柏家停止新政就是要他的命。
不留退路,六亲不认,柏清玄的态度很是决绝。
“真没想到,柏清玄会走到这一步。”
云书羽摇头苦笑,他对柏清玄谈不上喜欢,讨厌也是因他间接害死了威北将军,想替蓝昊天出口恶气罢了。
“柏公子真可怜,”云汐羽面带惋惜,“若非推行新政,他本没必要得罪那么多人。”
“哼,打就打呗!”鱼菲然撅着嘴揶揄道,“他柏清玄又不是金雕玉琢,打不得碰不得的,一个大男人不为他心心念念的事业流点血洒点泪还叫男人嘛?”
这话说得云汐羽忍俊不禁,适才的感伤立时一扫而空:“菲然姐姐,你可真是尖牙利嘴!柏公子自然是男子汉大丈夫,叫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挨这一顿打还轻了!”
“本来就是嘛!”鱼菲然晃了晃脑袋,扬起眉毛道:“他自己要往墙上撞,外人拦也拦不住。”
二人笑闹一阵,云书羽倏尔沉下脸来,“如此一来,柏清玄如今的处境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是,”蓝昊天迅速接腔,皱着眉头很是严肃,“我告诉你们这事,也是想问问,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不论前尘往事,我还欠他一命未还。”
“其实伯父的事,也不能全怪他,只能说他是无心之失。”
云书羽冷静下来,这话说得众人一阵沉默。
“什么无心之失?”鱼菲然拍了把茶几,忿忿道:“他不是自称信朝第一的神童么?为何就不能预见他的言行举止会给旁人带来灭顶之灾?”
云汐羽嘴唇动了动,踯躅片刻才道:“菲然姐姐,柏公子非是神仙,谁也料想不到未来会发生何事呀?”
“谁都可以预料不到,就他不行!”鱼菲然撇了撇嘴,“谁叫他是阴蘑菇!”
鱼菲然对柏清玄的敌意始于何时,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二人之间本无交集,她也从未关注过他的消息。
自蓝昊天入京,对柏清玄一顿数落后,加之兵部贪墨案被揭发,她对柏清玄的恶意便迅速发酵膨胀。
她本就讨厌装腔作势之人,讨厌会读书的呆子,讨厌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拿捏得刚刚好的骗子,柏清玄恰好吻合以上所有条件。
“就像将士上阵杀敌,离营的那一刻就该知晓,自己此行会有无数人头落地。”
她声音低微,仿若自言自语。
云汐羽清浅一笑,安慰一句:“菲然姐姐别在意,柏公子到底长了颗何样的心,也只有他自己知晓,妹妹我也不过是猜测而已。”
“我想救他,”蓝昊天突然开口,三人目光齐齐汇聚在他身上,“他不能就这么死了,我与他之间也不能这样结束。”
“卫大哥……”
鱼菲然呢喃一句。
“他说此生唯一的梦想就是新政,”蓝昊天抬眸,环视众人一眼,沉声道:“我想看看他到底安的什么心?是真为国为民,还是狗苟蝇营的自私之辈!”
“有道理,”云书羽一捣折扇,附和一句,“他柏清玄风流半辈子,还没见他栽过跟头。我也想看看,他到底是忠心还是假意!”
“哥哥既然这么说,那我也想看看。”云汐羽看着云书羽说道。
鱼菲然满脸不屑,哂笑一声:“那我们拭目以待吧!”
* *
柏清玄在家休养了一个礼拜,除元亦朋和孔林楚来拜访过一次,就数金弈辉来的次数最多了。
几乎每日清晨,都有金家的仆人驱着马车来至东二大街的柏府,送上一盒又一盒的补品药材。说是金家家主请柏公子好生养病,隔日再来请他吃酒。
这一切都被蓝昊天看在眼里,心底隐隐有些妒忌。
柏府门前的细作依旧虎视眈眈,似在静待时机。
柏清玄看着满屋子的礼盒,叹口气道:“也只有金兄待我如此了!”
期待什么呢?
他只是小病而已,内阁的官员根本不会因他请了七天假而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或者说,整个内阁值房的人都惧怕他,唯愿他早点离开内阁。
“杜仲,”他转首看向一旁正在清点礼盒的杜仲,喟然问道:“你害怕我么?”
杜仲一怔,转过身来满脸错愕,“公子,您为何突然这么问?”
“你怕我么?说实话。”
柏清玄压低眉头,目光深沉又厚重。
杜仲咽了口唾沫,踯躅一下,伸着脖子回答:“奴才、怕的。”
“怕什么?”
柏清玄盯着他,眸底清潭隐隐流动。
杜仲眼珠子转了转,小心道:“怕您责罚奴才,还有……”
“还有什么?”
目光太过柔和,反倒令杜仲忐忑不安。
“还有您手里的剑,”杜仲半垂着头觑他,“怕您哪天不高兴,拿剑指着咱。”
威压,是威压。
柏清玄想,即便他满面春风和煦,也会令人压力山大。
他眼底一弯,浅浅一笑道:“安心,我此生必不会拿剑指着你。”
杜仲壮着胆子补问一句:“那若是哪天奴才惹您生气了怎么办?”
“那便罚你三日不食,禁足屋内。”
柏清玄目光一转,看向窗棂外簌簌飘落的树叶。
他此生从未恨过谁,惩罚别人最狠的一次,是对儿时豢养的蓝山雀,整整三日三夜没给它一粒米一滴水。
至于为何会生气,如今想来只觉好笑。
“过来!你弄脏了我给先生的文章,该罚!”
“吱吱——”
“吱也没用,我断不能饶了你!”
“吱呷——吱呷——”
“别跑!看我不把你逮回来关进笼子里去!”
事后很久才知晓,那篇文章并非它弄坏的,只不过窗外风大,吹落了笔架上的笔。
“公子,您此话当真?”
杜仲略带惊喜地瞠眼问道。
柏清玄没有看他,只轻轻应了一声,“嗯。”
“好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公子您可得记住今日承诺。还有,金老板送来的这些补品,您要不看看先喝哪一盒好?奴才觉着今日送来的紫草倒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