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岁安沉浸在烟火轰鸣的余韵中,稍稍愣了愣神,才动身朝榻上的方向摸黑探去。
取了手机后,只看见上头有一个未接来电,还未来得及解锁,就闻见外头,有光亮。
她速速把手机揣进兜里,起身点了火折子,明了一盏灯。
是前院一名佣人轻唤来报,说是有贵宾来访。
舒岁安回身披了件外裳,身子抵着门,只开了一条缝:“谁?”
“姑娘,是陈家人。”
舒岁安又轻轻把门合上,眼角眉梢上染上一丝疑惑。
陈家人?
是肖晨母亲的外家......
外头候着的佣人见她久久未有回应,只好再轻唤了一声。
舒岁安这才醒神过来,回了一句知道了。
......
宽阔的院子外头,刚刚停有一辆黑色奔驰。
估摸着今日是新春,来访的贵宾络绎不绝。
在西南,年三十,守岁鸣了鞭炮后,一整宿都可以上门拜年讨要压岁钱。
易家夫妇今日忙碌了一整天,二人休整好后刚要歇下。
又听佣人回禀外头来了贵客,便让佣人先下楼迎客。
舒岁安怕周婉凝怪罪,翻了下衣橱,随意套了件带绒的棉装,那头瀑布般的长发,仅用一支木制素簪绾起一簇,整个人淡静如海,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儿般。
半夜虽停了雪,佣人们忙前忙后并未来得及扫去积雪,院子里头银装素裹的,若是单单赏雪,景致定是极佳,但此时却是接到传唤,不得不动身前去。
舒岁安拎起裙摆伸脚探了探,雪至脚踝,举步维艰。
原本她出门时,还在犹豫要不要捧着汤婆子,现如今她一手揪起裙裾,一手平衡身形,她很庆幸自己的懒怠没有去取汤婆子。
在雪里头人异常笨重,只能稍稍缓步前行,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兔子,在雪里蹦跳。
外头伺候的老佣人隔远便瞧见,立马动身拾起门边的纸伞撑开,站在廊下候着。
嘴上还一边念叨着我的祖宗哦,一边赶紧赶慢的将她扶稳,扶手时还被舒岁安冰到,还心疼的替她搓了搓手。
就深怕一个怠慢,家主怪罪下来,自己这月利银子吃不消。
“都到了?”她扭头问老佣人,只见她拧了拧头,放缓了声回了句不曾。
稍稍掀起隔头帘,略略的扫了眼,只瞧见来的贵宾人已经在里头候着了。
舒岁安不敢轻慢易家的贵客,待身子没这么寒时,吩咐老佣再前去阁楼催催易家夫妇,自个先进去迎客。
她进门时,家中的佣人们正端着刚沏的上好的龙井以及甜甜的牛乳茶供客挑选,还专门挑了各色福果端来给贵客们“捞银”。
这是南方的习俗,是周婉凝特地吩咐的,按着淮安的习俗去置办的迎宾礼。
家里头贵客来访之时,在果盘上置满各式福果,里头多为好意头的果子或是糖果,供宾客挑选自己喜欢的福果,接过后要回敬一句好意头的恭贺主家。
既是送礼,也是回礼。
进门前,舒岁安速速地解下身上沾雪的披风交由佣人保管。
她舔了舔唇,深吸一口气,垂眸缓步进,微微欠身后扫了一圈,未见易洵之。
舒岁安自个做足了礼仪的行头,并未敢再随意抬头打量,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后凑了句讨喜的恭贺。
“恭贺诸位新春大吉,怠慢了,还请各位稍等片刻。”
她那天衣无缝的礼是真的无可挑剔,漂亮话加上规矩礼,正想全身而退只是寻个角落的座位落座时,来人喊住了她。
“你便是那舒家小女?”
舒岁安霎时停住了脚步,只敢堪堪抬眸瞧了一眼主座上的矍铄的老人家,轻恩了一声。
“爷爷,您别吓着她了,阿晨说她像个小兔子,今日看果不其然。”
接话的是一位女孩,听声便知,年岁不大。
她站定在舒岁安跟前,亲切的挽起她的手,那精致的小脸还挂着一抹娇俏。
女孩身着一身月白塔夫绸长裙,缎发微卷垂胸,活像一道艳丽的招魂幡,耳坠再配上一颗圆润光滑的珍珠,一瞧便知是家中极为受宠的大户人家小姐,不管是眼里身段都尽显娇媚。
只是,这模样似曾相识,舒岁安一时间没想起在哪里见过。
“今日冒昧前来,便是带着我家芳荞来跟你道谢,免她之错,前些时日,一直被老爷子拘在家中不得走动,这才趁着新春上门来道谢。”
女孩亲热的牵起舒岁安的手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眼睛提溜提溜着在那边坐着不愿起身过来的陈芳荞。
舒岁安适才想起,原来是陈芳荞家中的姊妹,怪不得如此眼熟。
远处的陈芳荞磨蹭的起身,不情不愿的被女孩拉过,看着舒岁安那张小脸,她就来气。
凭什么她舒岁安轻而易举就能得肖晨的青睐。
舒岁安偷偷瞧了眼陈芳荞那倔强的面孔,并没有接过话茬,反而把手抽出来,后退了半步:“本是同窗之谊,理应互相帮助。”
这番话说得进退得当,既不骄也不傲。
上头的老头子哈哈的笑了一声,捋了捋白胡:“还真肖其父几分。”
舒岁安听他提起父亲之时,眸子淡了几分,牵唇勉强的笑了笑,并未失礼。
只听见女孩啧了一声,扭头瞪了陈老爷子一眼,扭头温柔的再次执起舒岁安的手,轻拍了一下。
“我是芳荞的姊姊,你可以唤我芳桦阿姊。”
陈芳荞听了后,跺了跺脚,咬牙气鼓鼓的哼了一声,回到座位上一把抢过佣人手中的牛乳茶,一饮而尽。
只可惜家中的牛乳茶是热过的,应是冬季,上茶前佣人还专门给它煨热,供来宾取暖。
陈芳荞一时不察,舌尖被烫到,气恼的把奉茶的佣人薅过来训斥:“你想烫死我吗?”
奉茶的佣人连忙跪地道歉,只见那陈芳荞伸着舌头拿手在半空中不断扇。
舌尖细看,确实烫红了,还隐隐长了燎泡。
陈芳桦虽恼她在外头还不知礼数耍小姐脾气,但见妹妹被烫出一个大燎泡,也管不得这么多,一时间乱了分寸在原地干着急。
“去,给陈小姐沏一盏冰镇的莲子茶,再取一些祛热的霜片备好,待会陈小姐待会带走。”
舒岁安躬身拍了拍那名跪地的佣人的肩头,努了努嘴轻轻侧头让她先走离。
佣人很有眼色的起身朝她躬身,捧着茶盘退下。
她勾唇扶着陈芳荞的手让她先落座,别气恼。
陈芳荞一时挣不开她的手,嘴上的痛让她像是吃了哑巴亏一样,只是眼里不放过一丝一毫对她的敌意,狠狠的瞪着她。
两人放在一起一对比,舒岁安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从容,无论是方才进门的颔首行礼和对话,以及如今处事都恰到好处,她总是保持着得体的仪态不里不亢,让人不禁心生好感。
不怪肖晨偏袒,若是陈芳荞学得半分,也不至于陈芳桦如此操心这个妹妹。
佣人重新沏了一盏莲子茶,里头还特地放了冰糖和降火的枸杞。
方才进门时,无意瞧了眼,陈芳荞当时毫不犹豫的端起牛乳茶,舒岁安便知晓她平日口味,这个年岁的女孩儿总喜欢吃点甜食。
加之灼伤确实要冰镇缓解,便做主让人准备了降火的甜茶。
一方面是为了缓解,另一方面是给她降火。
小女孩总是要哄一下的,还是个自小就娇养的主儿,自是比寻常人更矜贵些。
闻声是下楼的踢踏声。
众人纷纷噤声,抬头,远远便听到易衔辞的声音:“久等了各位,招待不周,还望各位见谅——”
众人都起了身,虽被搅了眠,但依然周身气势沉稳。
舒岁安默默的退到角落候着,听到陈家家眷小辈们皆起身客气与他打招呼,只有陈老爷子并未站起,只座在上座微微颔首。
而那人对陈老爷子却很尊敬,道:“陈老。”
那低沉醇厚的声音比平日多了丝温和,陈老笑得慈祥,
在他眼中,易衔辞在西南名声地位极高却内敛而又谦卑,是优秀的典范。
夫妻二人向陈老欠身行礼后,陈老乐呵的赶忙让二人起身。
于是所有人落座,陈老坐主位是贵客的位置,易衔辞在次,落座之时,他眸光似随意往对面一扫,对面角落,正是舒岁安。
此刻易洵之才偷摸的悄悄坐在她身边,舒岁安把她手旁未曾饮过的茶饮子推到他跟前:“暖暖吧。”
对头本还在气鼓鼓的陈芳荞,在此刻见到舒岁安身旁易家少爷本人,顿时气不起来了。
身为陈家千金大小姐,她也见过多少名门贵公子了,但,相比起自家哥哥肖晨,无论从气势,长相,还是家世易洵之都更胜一筹。
席间,大人们相互间谈笑,易洵之接过热茶后,为着不拂舒岁安的情,淡淡的饮了一口。
饮太多浓茶,他怕等等回笼觉要泡汤了。
舒岁安捻起一枚绿茶酥,轻咬了一口便搁回去了,太甜腻了用茶都压不住的甜。
但她尚未来得及放回,陈芳荞突然到自己跟前,眼睛视线却不是落在自己身上,舒岁安寻着她的视线。
哦,是来找易洵之的,她很有眼色的起身,给她挪了位置。
“你就是易家子?”
话语未落,易洵之也起身跟着她,朝后头径直走向她身旁:“怎的走了呢?”
陈芳荞习惯了大小姐般发号施令,却被人无视,席间那么多人看着,她觉得脸有点挂不住,忍下,笑转向角落二人:“岁安,不介绍一下?”
因为前些日子的事,大家都知道自己与舒岁安水火不容,现如今她主动示好,表明自己够大度不计较。
舒岁安踌躇的瞄了一眼在摆弄红梅叶片的易洵之,只是简单地应了声:“恩,你可以唤他洵之。”
陈芳桦眼见妹妹那毫不遮掩的模样,朝易家夫妇说了声失陪,过来扯住陈芳荞衣角,语气明显已经严厉带着责备:“妹妹,尚未和周姨拜年呢。”
陈芳荞没有与自家姐姐对上眼神,还想继续攀谈,陈芳桦用力的掐了一下她的手臂,陈芳荞吃疼的嘶了一声。
“姐。”
陈芳荞眼瞧着自己当着舒岁安的面被训斥,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看着陈芳桦,声音也有点不稳。
顿时,堂中无人说话,纷纷侧目看向这头,只觉视线灼热集中,有点坐不住了。
舒岁安忙起身拉过易洵之的手,朝那头赔笑着:“说点体己,倒是说开心了,忘了分寸,我们会控制好声量的。”
陈芳桦眼见妹妹用力的把手抽出,只见陈芳荞撇了撇嘴,说了句要你多管闲事,便提着裙摆骤然跑出院外。
哎,有点过于随心了点。
易洵之朝外头候着的佣人轻抬下巴,外头的佣人很有眼色的赶紧跟上。
“别担心,有人跟着无事的。”
舒岁安迎着他的目光,唇角微不可察的缓缓的笑了一笑。
平日陈芳荞在家千娇万宠,说给金山银山都不为过,在家尚且关上门来,怎么闹都可以,但此时并不是在家。
这几十年来,陈芳桦极少对她如此严厉责备,更何妨是当众明目张胆的责备。
“小孩子脾性,你们别计较。”
只是,这气氛是不复之前了。
不到五分钟,外头的佣人前来回禀易洵之,只见他以突然有急事为由,转身先走离。
只留舒岁安一人与陈芳桦作伴。
......
前堂都只剩下大人们,堂内一直地暖熏着,她老昏昏欲睡,手撑着下巴挑弄着红梅花苞。
陈芳桦突然提议结伴出去外头院子逛逛,舒岁安点头应允。
披上披风,掀起门帘寒风贯入,此刻也没有倦意了。
闹了这么一出,困意散了好些,舒岁安稍稍抬头看了看天色,天刚刚擦亮。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说实话舒岁安对易家并不熟识多少,她整日都在自己院子待着,这偌大的宅邸她搬进来以后也没好好认真逛过。
倒是陈芳桦比她更清楚这院子里头的龙路,跟着她七拐八绕的走到一处院落的小门。
顾着记路,出神的她未觉有意察觉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宾利轿车。
待陈芳桦唤了一声:“啊晨。”
车窗降下来,后座上男子容颜沉俊,头上似是为避人耳目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
舒岁安蓦然抬头,两人视线撞上。
肖晨消瘦了不少,一身同色系的衣着低调出行,显得他愈发的萧条。
他从后座上下来,长腿绕过车前,顷刻来到舒岁安跟前一把牵起她手腕。
“回来做什么?”
她蹙眉,她丝毫不敢忘记对陈洇媚的承诺,挣脱着。
肖晨对她这反应一点都不恼,反而嘴角还染上一抹笑,语调是难得温然:“我伤口疼,你别乱动。”
他抓起舒岁安的手往自己身上探,舒岁安霎时间不敢乱动,立马移开了视线,但神色还是依旧紧张。
原本被寒风吹得的白皙的小脸,此刻鼻尖脸颊都微微泛着红。
面前握着她手腕的人,依旧如往昔般风姿卓然,看不出他之前被虐成重伤的样子,瞧着她倔强的模样,唇角的弧度愈发柔和:“就是想见见你,毕竟你和我说过,新年快乐,见了你,我便快乐。”
舒岁安对他这般无礼的言语,被气笑:“难道我是什么灵丹妙药?”
真当她是三岁孩子吗?
“正经地,先上车,带你去个地方。”直接牵着她往车边,拉开后座的车门让她进去。
“欸,我还没有答应跟你......”
人被肖晨半哄半推塞进后座,肖晨把手撑着门顶俯身探进车内:“还是你想被其他人看见?”
舒岁安被他突然靠近的身形一时僵住,能够清楚嗅到他身上清淡好闻的洗衣香不止,面前人那滚烫的热流还微微拂在她脸上。
她失了声音,动也不敢动,贴着车门安静的坐下,隔着玻璃看了眼一直默默在后头看戏陈芳桦。
恐怕自己早被陈芳桦下套了。
陈芳桦年岁比他们稍长些,应是平日里随陈老爷子与易家有走动,知道易宅的窍门,把她故意从堂内引出。
见舒岁安还在愣神,肖晨把门合上,他拉了下帽檐朝的陈芳桦正色:“谢了,姐。”
向来比同龄人沉稳冷峻的男孩,难得有一天开口向自己讨要一个人情,自己作为姐姐,自然却之不恭。
车行途中,舒岁安一双清澈的杏眸时刻警惕相隔半壁距离的肖晨,手紧紧攥住安全带,让自己逐渐平静下来。
肖晨察觉,人淡淡睨了她一眼,随即也扭头把视线挪到车窗外。
那双眼眸,从前看向他时,就像麋鹿般不设防,即使当初两人不熟识之时,也不曾这般万般戒备。
思及此处,看着路边不断倒退的景,他忽觉车内空气有点不够用,有点令人窒息。
透过玻璃,肖晨俊美的侧脸下颌紧绷,舒岁安伸手偷偷勾勒。
是有段时日没见了。
不知道车开了多久,也不知道舒岁安靠在车门竟会迷糊睡过去了。
待睁眼时,发现车子停在昏暗的停车场不知道多久了。
“醒了?带你去个地方。”肖晨瞧着仍旧迷糊的舒岁安,替她围上了兜帽。
待舒岁安醒神时,人已经被牵着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