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前,沈谦和陈白鸥还在肃清残留的叛军。
人在知道自己就算投降也没活路的时候,总能爆发出超强的潜能。
围困的三千人,他们两人杀得艰难。
高台上,李念漠然地看着邵思昌。
她沉默片刻,道了一声“好”,“你把所有的错误都推给他,这点倒真是没让我失望。”
邵思昌闻言领命,站起来就抽出插在田安宜身上的刀。
风里夹杂着血腥味,喊杀声不绝于耳。
卸甲的邵平就那么站着,望着邵思昌的眸子里像是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邵思昌提着剑,他低垂眼眸,像是在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找借口。
“儿子,你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他道,“私藏龙袍,那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邵平不说话,就那样看着他狰狞的面容,不动分毫。
“我从小给了你一切,推着你往上。”邵思昌越走越近,“你……你如今回报爹一下,应该不会恨爹的吧?啊?”
邵平依旧不语。
他什么也没说,只垂首轻笑。
此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到底没能听到儿子的原谅,邵思昌也不再等待,抬手举起剑。
天边破晓,鱼肚白的光在剑刃上划出一道寒芒。
下一瞬,邵思昌愣住。
“噗嗤”
他身体僵硬,长剑高举,可胸口正中多了一把匕首。
只几息时间,邵思昌便呕出一口血。
他惊讶看去,邵平决然的眼眸。
黎明的光芒破云而出,他什么也没说,用力将匕首转动一下。
邵思昌的手松开了。
长剑咣当当掉落在地,他惊讶的看着邵平,许久,用满嘴的鲜血,呜咽道:“原来……原来……你不愿意……”
说完,他笔直倒下,重摔在地。
邵平站在原地,缓慢仰起头,长长吸一口气。
直至此时,他才像是回过神,脸上多了几分人气。
他抬脚越过死不瞑目的邵思昌,缓慢走向甘露殿。
“他和我说,圣上被前梁的太监以毒挟持,和我说他带着这么多人进来,是为了清君侧。”邵平道,“他说,您最终会和邵安成婚,说今夜赶来,是救自家儿媳,救我的弟妹。”
他“呵”一声,“他还说,圣上早已驾崩,是你们秘不发丧,还假传圣旨,说若是救下***,说您能和秋山成婚,那这天下到底也还是李家的血脉来坐,最多也就是改个姓氏,没什么不妥。”
邵平撩开衣袍跪下,哽咽片刻:“我弟弟从头到尾都不知情。他自幼就被排除在外,对父亲的心机全然不知。”
说完,邵平叩首在地:“望***殿下,念在那一把钥匙……那一盒解药的份上,看在他大义灭亲,诛杀叛臣生父的份上,饶邵安一命。”
破晓的朝阳苍白一片,照在他半身上。
曾经邵安要把她扣上锁链,拴在邵家时,他趁机往李念的手里塞了一把钥匙。
之后一月,北息从邵思昌的房间里,找出了能用那把钥匙打开的木盒。
里面是一瓶解药。
邵思昌可能做梦都没想到。
他花了十五年,和田安宜联手多次才对李世成功下毒,而毒的解药,却被自己的亲生儿子交给了李念。
李念站在他面前,轻声说:“我问你个问题。”
她沉默片刻,斟酌些许才开口,“自本宫十岁回到皇城,身边同龄的朋友就只有邵安一个人,是因为本宫自身,还是因为邵思昌?”
邵平依旧叩首在地,他没迟疑,直言:“因为邵思昌。”
果然。
李念微微点头。
十岁的她回到京城后,始终没有朋友。
她一直都认为这是自己的问题,是因为自己出身草莽,没有世家贵女两朝大户的积淀。
也正因此,才格外珍惜邵安这唯一的朋友。
但后来,从李世留存的密信中,她隐隐察觉到不对。
经历过的种种委屈,细细想想,都像是有人在背后挑拨,离间皇族和世家的关系。
她能想到的始作俑者,只有邵思昌。
如今得到肯定的回答,李念仿佛对十七岁前没有想起前世的那个自己,给了她一个交代。
是邵思昌的手笔,不是她不行。
是他安排了一切,安排邵安带李念出去四处游玩,不学无术。
他本想把邵安变成李念唯一的精神支柱。
把她变成未来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不管嫁给谁,遇到问题都只会找邵安的,两只耳朵夹着个废脑子的愚蠢的女人。
幸好,她没能如他所愿。
“你们两人何去何从,本宫说了不算。”李念低声道,“压下去吧。”
一夜疲惫,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轻飘飘而来,重重砸下。
她来不及说什么,那柄长剑便再也支撑不住她的身躯,她踉跄两步,一下坐在地上。
手上沾染着血迹,衣衫褴褛,却守住了李家的江山天下。
压抑了无数个日夜的委屈、害怕,如决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
她一个人大哭出声,响彻整个甘露殿。
不知哭了多久,朝阳温暖而至时,她面颊边,有人递上一方手帕。
李念一把扯过,狠狠擦一把眼泪,擤个鼻子。
她擦完,低头看着手帕上几条金色绣线的龙纹,忽然一滞。
猛然回头,就见李世被搀扶着,微笑着站在她身后。
他虚弱不已,仍努力开口,笑着责备:“哭得这么大声,扰朕清梦。”
李念有些恍然,愣愣望着。
她不会是死了吧?
晨光破晓,叛军被诛,邵思昌被自己亲儿子杀死,田安宜也身首异处,如今大哭一场,居然连李世都醒了。
李念拍拍自己的面颊。
该不会是哭过了头,一只脚踏进阎王殿,此时看到的都是临死时上苍的恩惠吧?
她木楞地看着身边每个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直到叛军的声音彻底沉寂,沈谦冲破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猛然拥住李念。
他那般用力,浑身颤抖,贴在她耳边猛烈地深吸几口气,李念这才察觉,原来不是梦。
她赢了。
以身入局,胜天半子,她用自己做鱼饵,竟然真把邵思昌和田安宜两个人,一起骗进来杀了。
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如今不过几个时辰,已是一地狼籍。
她真的赢了。
李念轻轻拍拍沈谦后背,想示意他松松手,被拥得提不上气,可沈谦毫无察觉,呼吸不稳。
意识模糊前,她似乎听到王崇古焦急大喊:“哎呀,她毒没解全,又硬撑了一晚上,可经不住你这么大力道,是要憋气晕过去的!”
李念无奈一笑,眼前陷入黑暗前,心道他下次能不能早点说。
大魏太平六年仲夏,以邵思昌和田安宜为首的叛军,在皇城内被尽数血洗。
邵侯府内抄出龙袍玉玺,连带南方二十郡县连年贪污巨额银两的证据。
邵家叛国铁证如山,但念其开国劝降有功,之后推举的门人之中也确实有能力卓绝,不惧他权势的清流的好官。
最终只抄家,并诛邵氏直系,连带女眷共二十六人,其余资产全部充入国库。
至于南方郡县,李世给了两个选择,一个是郡守之职由朝廷任命,过往之事既往不咎;另一个是死战到底,由夏老将军亲自领兵出战。
徐振带人查抄邵侯府时,邵安自戕在李念曾住的客房内,早已经没了气息。
他面前摆着一封李念亲启的书信,上面压着一只染血的木雕小狗。
是那年青州投壶,他花了很久很久,久到李念趴在石桌上睡着之后,他和老板讨价还价,终于换来的小狗。
他以为李念会喜欢。
他以为,那会是他们很多年后,只要提及就会相视一笑的美好回忆。
他也没想到,那日为了这一只木雕小狗,他会跪在沈谦面前,把自己所有的骄傲和尊严都碎了一地。
他更没想到,这一切居然都只是父亲的一场算计和刻意的安排。
邵思昌没当真。
李念没当真。
只有他自己,深陷其中,因爱而不得,痛不欲生。
不苟活于世,便是全了他最后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