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秦慕与莫子规约定的第二日。
莫子规本该在昨日将美人送回秦宫,秦慕等了足足一日,不见他来早朝,亦不见他来送人。
上座帝王摩挲着手中扳指,高大的身躯斜靠在龙椅上。
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贴身太监,微眯双眸。
太监一身冷汗,抖动着微微抬头,视线移动到秦慕黑色靴子后停下,小心翼翼地回话:“回王上,奴才昨日去了一趟国师府,可国师大人拒而不见,奴才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始终未见其人,只能悻悻而归,昨晚王上休息得早,奴才回来后不敢打扰,所以未能及时禀告……”
说罢又将额头贴到地面上去,紧张万分地等待秦慕继续发问。
秦慕摩挲着扳指的手一顿,微微抬头,森然看他一眼,露出的眼脸下方,是一片青灰色。
再往下,是一张憔悴万分的威严面容。
君王精神略微萎靡,但这并不影响他身上散发出危险气息。
太监久久未得回话,以为自己小命不保之时,听到秦慕从上座走下来的动静。
秦慕站定在太监身侧,声线低沉,带着几分怒意,“摆驾出宫!”
秦慕带着太监来到国师府。
下人跪地迎接,却不见莫子规的身影。
帝王问话,下人不敢不答,很快有人将秦慕引至莫子规所在的后院。
这时的莫子规在冰室里握着酒壶胡言乱语,喝了整整一晚,已经冻得面目青紫,不人鬼不鬼地斜靠在冰床上,胸前还有残留的酒渍。
高雅端方的国师如此不修边幅地堕落。
管家奴才皆不敢上去劝阻,轮着班在外守着,生怕国师出事,整个国师府的奴才都要陪葬。
冰床上,放着一只九尾狐的尸体,通体雪白,只是毛发的光泽明显暗淡了不少,泛着淡淡灰色。
秦慕挥手,命身后侍卫退下。
一开始,他并未注意床上的小狐狸,只是皱着眉头,带着威严怒意上前,踢了莫子规一脚。
莫子规却仿若未闻,依旧斜靠在冰床上,面色青紫,双目空洞无神,整个人散发着生无可恋的气息。
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千不该万不该,为何要救一个不爱之人……”
“对不起……该死的人应该是我。可惜已经太晚了…太晚了……”
秦慕被他一番自言自语弄得莫名其妙,见莫子规毫无反应,更是怒火中烧。
他上前一步,一把揪住莫子规的衣领,将他硬生生地提了起来,“莫子规,你当寡人的话是儿戏吗?寡人等了你一日,你却在这里醉酒,美人现在何处,还不将人带来!”
“什么人?早就没了……”
莫子规耸耸肩,醉醺醺地抬眸。
目光呆滞地看着秦慕,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王上,臣已无心顾及其他,臣已痛失所爱,再也回不去了……”
秦慕听他所言,差点气到发笑,猛地将莫子规甩开,“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寡人在问你,交给你的美人呢!她现在何处!”
说着抬手给他一巴掌,“不是说好十日,如今时限已过,人在哪里?”
莫子规重重地摔在地上,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他重新爬了起来。
望着小狐狸的尸体,突然冲上去将那僵硬白色抱在怀里:“王上,臣已一无所有,她是臣心中唯一的牵挂。臣愿以死谢罪,只求王上放过她。”
秦慕又踢他一脚,这一次,狠狠地踢在了莫子规的脊背上,“放过它?这不就是一只狐狸……”
“狐狸?!”
他适才回过神来,美人的本体就是一只雪白可爱的九尾狐!
而莫子规怀里抱着的狐狸,恰好有九条尾巴!
天生凌厉的上位者,喜怒不形于色,可当他意识到莫子规怀里的尸体是曾与自己缠绵恩爱的美人时,一向威仪的帝王猛地瞪大了眼,满脸皆是不可置信。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莫子规怀中的九尾狐身上,竟有一瞬的呆滞,“你怀里的狐狸是谁?”
秦慕的声线突然平静下来,质问一句,冰冷得令人胆颤。
听到他这般语气,门口的贴身太监倒吸一口凉气,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这下完了。
上次王上这般语气,是手刃前朝君主,将其一剑封喉的时候。
如今这样问话国师,太监不由得为他捏一把汗。
新立国的君王暴虐无道,性情不定,好不容易得来一位美人,将他哄得欢心一段时期,性情也柔和了一些。
可惜那美人是妖精变的,被国师带走处置。
谁又能想到,君王居然还想将妖物留在身边,并下令让国师大人调教美人。
君王让他去接美人回宫时,太监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他心里不禁去想,这美人的本事可真大啊,居然能让王上不顾危险将人留下。
可惜的是,美人居然已经死了,还令国师大人痛苦万分,张口闭口此生挚爱。
这十一日之间,或许是又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事。
太监哀叹之余,指挥着侍卫们又离得远了几步。
醉酒的莫子规抱紧小狐狸,对上秦慕质问的眼神,眼底满是决绝,“她是臣心之所向。”
秦慕冷笑半蹲,邪魅的眼眸之中隐藏着无尽杀意,“好一个莫子规,居然敢觊觎寡人的美人,你可知道这是死罪!”
莫子规惨然一笑,弓着腰流泪,“王上,臣知道,但臣无悔,臣愿承受一切后果,只求王上能答应让臣留下她的尸首。”
秦慕额角跳了跳,耳中一阵发鸣。
良久,他冷漠起身,看了莫子规一眼,“给你一日时间理清思绪,明日来宫里,将这几日所发生的一切告诉寡人,不得有任何隐瞒。”
莫子规被秦慕踢了几脚,也清醒了些,抱着小狐狸摇晃着起身,悲痛道:“臣…遵旨……”
秦慕也有从莫子规手里将小狐妖抢夺回来的想法,只是莫子规面上的神情太过悲痛,秦慕犹豫一瞬,拂袖摆驾回宫。
贴身太监赶紧跟上,在快要走出国师府时,远远瞥见一个身影,定睛一看,是一位身着鹅黄羽衣的女子。
这容貌……怎么这般熟悉呀?
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太监也曾伺候过前朝皇帝,脑子机灵,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一件事,一个人,就是让他记十年半载,他也能有印象。
太监在思索时,秦慕也在马车内沉默。
他也就看到过一次美人的本体,刚才在冰床上躺着的,是一只僵硬的狐狸,而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美人。
秦慕一时间没有将美人与狐狸串联在一起,等到回宫后,踏入两人曾经欢爱的寝殿,他恍惚着坐在榻上,揉着略微发胀的双眸,总觉着室内还有残留的美人香。
美人离开秦宫,起初他还能抑制思念,将一切失意错怪到美人身上。
若不是狐妖本性恶劣难以调教,他也不会屡次为其烦心,要怪就怪这妖物蛊惑人心,迷得他堂堂帝王乱了心智。
可日子久了,一旦想起美人,记忆中的画面,是曾经与之一起经历过的美妙。
最后三日,秦慕度日如年,终于盼到十日之约,命贴身太监去宫外请人,却迟迟未得消息。
等到他亲自上门,却未料到,等待他的是美人已逝的噩耗。
先前在国师府,秦慕的理智尚还有一丝保留,等待回到美人所住的寝宫之中,最后一丝清明,随着喷发涌现的回忆,变得荡然无存。
似乎美人还亭亭玉立站在她面前,伸手抵着他的胸膛埋怨:“都怪你,为何不来护我!”
“若不是你将我交给国师,我也不会死!”
“夫君,你当真好狠的心!”
暴虐帝王抽出宝剑,在殿内胡乱挥砍,宫人们颤抖着下跪,生怕自己如那支被帝王挥剑斩断的蜡烛,下一刻便会一分为二,人头落地。
一开始听到美人已死的消息秦慕还没回过神,现在反应过来,一阵怒火从心头窜涌而上直冲天灵盖。
秦慕恨不得立刻杀回国师府,让莫子规,包括国师府上下所有人为美人陪葬!
脑海中泣不成声的美人慢慢消失,秦慕喘息着丢下利刃,光脚上榻盘坐,眼底一片阴霾,周身的气息阴沉浓郁。
他拿起玉枕,猛地丢下去,却在抬手时捏住一枚荷包。
拿起一看,是一个针线粗糙,绣了一半的荷包,上面歪歪扭扭地绣了一只小动物,像是一只小猫,又像是一只…小狐狸……
秦慕嗤笑冷哼,眼底的红血丝猩红可怖,他摇晃着走下来,停在一个宫女身前,命她抬头,“就是你,抬起头来回话。”
宫女像那缩在窝里的鹌鹑,战战兢兢地抬首。
秦慕将荷包递上,狭长的眸子萎靡又凄然,“你说,这是哪里来的。”
这宫女恰好正是青芳,她是在棠茵第一日入宫时,陪她去花园散步的婢女,也是守在棠茵身侧,一直跟着伺候的宫女。
说起这绣了一半的荷包,青芳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对上帝王幽深的冷凄眼眸,青芳吞咽口水,恭敬回道:“奴婢还记得,这荷包是美人所绣,那时的美人得宠不久,还是纯真烂漫的性子。虽然当着王上的面会故意提起什么楚将军,可私下却是在奴婢面前处处念叨王上的恩宠,说要绣完荷包,在王上生辰那日将其献上。”
“只是……”青芳犹豫须臾,而后继续道:“只是突然有一日,美人性情大变,奴婢偶尔一次收拾床铺,向美人提及这荷包,美人却说自己不记得这回事,奴婢怕美人哪日想起荷包要来问,便自作主张将荷包放回原处。”
青芳说完,秦慕挥手命她退下,顺带着寝宫内的所有奴才一起离开。
他紧握着荷包,拿到鼻尖轻嗅,缓缓阖上双眸,闻到熟悉的甜香,突然就看到了那日在花丛中的惊鸿一瞥。
如玉美人巧笑嫣然,澄澈明净的眼眸里闪着星光,蝴蝶闻香而来,围着她翩翩起舞,美人在百花之中,艳压群芳,成为那最明艳夺目的一朵。
她轻笑着跑来,扑进他的怀里,双手捧上一只已经修好的荷包。
上面,是一只灵动可爱的九尾小狐狸。
……
莫子规将苏婧安顿在后院,并派侍卫看守,同时还命两位性格沉稳的侍女过去侍奉。
苏婧昏睡多年,醒是醒了,可一身肌肉到底是萎缩不少,不能随意行走,只能让丫鬟推着木头轮椅,带着她四处逛逛。
莫子规不让她出院子,苏婧以为是他想保护自己,就没有再多想,只命侍女带她在院里转悠。
莫子规迟迟未来,苏婧开始急了。
在她昏迷之前,她分明已与莫子规两情相悦。
如今救她性命,也足以明证莫子规对她的爱意几年来均未有变。
可奇怪的是,为什么自她苏醒后,莫子规只是冷冰冰地看她一眼,眼底没有柔情没有雀跃,更没有为她清醒的欣喜若狂。
苏婧能感受到,这一切都不正常。
可是棠茵已经死了,难不成莫子规在这几年移情别恋,还有其他人在她昏睡期间踏入他的心房?
苏婧内心疑惑,趁着两位侍女不注意,推着轮椅溜了出去。
看到远处庭院乌泱泱地跪了一地人,悄悄地摸索过来,探头往外瞧。
她看到一位高大帅气的男子,身着明黄龙袍,身后跟着一众侍卫,大踏步走出国师府。
苏婧不知自己具体昏睡了多久,看到陌生新帝,便猜测朝代或已更替。
苏婧一向对俊俏的男子有莫名的征服欲,例如少年莫子规,例如眼前这位邪魅威严的新帝。
她轻轻眯起眸子,心中的算计初具雏形,手下滑动车轮,开始在国师府内四处闲逛。
秦慕走后,莫子规将小狐狸的尸体重新放到冰室。
将门关好,命两个侍卫看守,先回屋去沐浴更衣。
毕竟明日还要进宫,总不能好一身臭味地过去。
后院里,看守侍卫发现苏婧丢了,两位近侍的婢女吓得满院搜寻,府内的侍卫几乎全都开始找人。
苏婧走的巧妙,正好避开这些人,晃悠到了冰室附近。
她赶到时,天色已晚,想要打道回屋,却见莫子规神色匆匆进去。
这屋子苏婧自然熟悉,毕竟她就是从里面清醒,好奇莫子规去干嘛,苏婧趁着侍卫换岗,按下机关,紧随莫子规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