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他是铜……”
孙回的惊愕在孟子骁接过手帕,然后将脸慢慢擦拭干净后,变成了恍然大悟。
时间或许过去得有些久了,他们也或变老或长大。
但如今的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在孙府生活的那段日子是他们人生迄今为止最安逸无忧的时候了。
以至于对曾经在那里见过的人和事,久久不忘。
孙回看到他擦干净脸的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轮廓神态会变,眉眼鼻口却依然是他。
以前和大少爷总被家里大人逼着听戏,他们喜欢,年轻人就也得陪着。
就喜欢热闹的氛围。
可他们两个哪里欣赏的来如此雅致缓慢的艺术?
总是听不到一半儿就偷偷溜走,躲到清净的后院,在咿咿呀呀的婉转戏腔里,互诉他们自己的缠绻悱恻。
所以,他印象中的东院戏楼,模糊而热闹。
对铜官呢,也总是记得他一袭戏装,或含情脉脉或怒目而视或张扬飒气的样子。
可现在来看,却比以前看着更清晰了。
褪去浓妆,换上军装。
耳边似又传来那巷子中的一声血性激昂,“怕什么,死而已!”
时光流转不停,大家都在迷茫摸索中找到了自己的理想之路。
孟子骁的硬气好像随着脸上脏污的擦去而愈降愈低。
“回哥,我是铜官。”
以前,府里的人都会这样叫孙回。
小的呢叫声“回哥”,大的呢叫声“小回”。
他脾气好性格稳重,一般是没有人不敬仰于他的。
所以,刚才孟子骁的敬礼是夹杂了他地个人尊敬在里面的。
“好!”
孙回一手拍到他的肩上,高兴而欣慰,道,“真是好样的!”
又突然想到他那会儿在巷子里时对自己的称呼,又拍了一下,比刚才重。
“哎,你小子早认出我来了吧。”
他半是吓唬半是玩笑,“还跟我长官属下的,若不是二小姐在,你不会一直装着和我不认识吧。咋了,我很上不了台面吗?”
孟子骁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忙和拨浪鼓似的摇了头。
“怎么会呢,只不过事出突然,没来得及叙旧罢了。”
其实,还有最重要的原因,他并不知道孙回还愿不愿意与曾经的一切人事再扯上联系。
直到他听见孙回直言而出的“二小姐”,便明白了。
孙回永远都是孙府里那个光风霁月的稳妥青年。
即便历经非人坎坷,却不曾磨损其质半分。
孙耀华在一旁听着,将他的心理活动看得清清楚楚,自然明白他为什么没认孙回,也不揭穿。
只轻轻问了句,“怎么改名了,这姓也是自己改的?”
孟子骁。
别说孙回,任是谁听见这个名字,应该也不会联想到当年那个名动西城的铜官儿吧。
孟子骁一直便若有若无地观察着她的反应,但又不敢正大光明地盯着瞧。
此刻才敢把一双眼全无保留地投向她。
长吸了一口不怎么清爽的空气,才解释道,“参军那会儿,要登记名字,有名有姓才行……”
他想起那一刻,与低头写花名册的人说出自己名字前脑中匆匆而过的画面,然后沉声正气道,“孟子骁,孔孟的孟……”
“铜官是进戏班子时,班主给起的花名。我问班主是哪个“tong”,他说,就是那个非金非银的铜。”
大概是自嘲,他还笑了声,“虽说被卖的时候年纪不大,但我也记事了,记得自己原来是姓孟的。”
所以,改了个名儿,加了个姓,从此真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沙场里打杀拼命,功劳拿命换,如此才到了今天。
“原是这样啊……”
孙耀华倒是从未听他提起过自己姓什么,家里原来如何。
但如今这名儿也更正式些,都是长官了,可不能再铜官儿铜官儿的叫了。
“子骁。”
她咬着两个字,脱口而出。
惹得他眼里的小谭荡起了涟漪。
“以后便这么叫你了。”
孟子骁张了张口,想要说其实也可以不……
“长官!东三街口又冲进来一群鬼子,人不少,目测有一个营了!”
那的确多了。
孙耀华望着他们这一群人,伤的伤,毒的毒,倒的倒,死的死。
也就孙回的人还看着好些。
可人不多,也就不到一百人。
而对方一个营啊。
孙回的神色还不见如何慌乱,只是皱紧眉头,与他们告辞,“子骁,你们的兄弟还没缓过来,先找个地方休整,那边交给我们——”
“不行,我们也能打,没死就能上!”
孟子骁显然不同意。
当然了,换做谁也不会同意。
在这座“血肉磨坊”的城市里,都打了十来天了,谁还不明白他们的最终归属是什么?
早晚都得死,没必要养肥了再死。
不如向前拼个你死我活,说不定还能绝处逢生,侥幸捡回来几条命。
见状,孙回也不勉强,时间紧急顾不得纠缠在这上面。
转头叮嘱孙耀华,“二小姐,你赶紧回去,不管我们这次能不能再回来,你都不要再出来了!”
以少对多,生死几乎已定。
打仗打多了,绝境也遇过不少,哪一回他们都抱着必死的信念去的。
所以,明明这样危急的时刻,孙耀华却总有些不真实。
没有影视剧里bgm的加持,也没有主人公之间的遗言相送,只是一两句半带命令的话。
甚至来不及生出恐惧或是悲伤。
孙耀华自然不能拖他们的后腿,只是刚听到那小兵说的“东三街口”,心下一动。
“东三街口是工业区,白杨树旁不到三米,是一座棉花厂,正门锁着打不开,不要硬开,里面放着汽油……”
孙回本着急欲走,听到“棉花厂”和“汽油”也是一震,耐心听下去。
“但我留有钥匙,钥匙被埋在白杨树树根里,找树干一处刻字,‘孙’字正对着的下方就埋着钥匙。”
那是她开的厂子,自然熟悉其一切。
“汽油都是才装的,棉花也是现成的,”她说着,感受了下风拂来的方向,抿唇笑道,“东风也来了,剩下的……就靠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