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只是懒散一笑,曼声道:“没有。”
顿了顿,抬眼看向蔺赴月,目光中似有一抹隐忍的关怀,他又说:“那你呢?你的心魔是什么?”
蔺家的事闹得满京里皆知,蔺赴月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不加隐瞒,“我哥哥,我嫂嫂,还有我爹我娘,每个人都是我的心魔,是我的软肋……”
想起这些,心中仍是苦涩,她强忍着笑了笑,“也是我的力量……”
裴江羡顿了顿,再看向她时眸中满是深意。
到底遵着男女大防,裴江羡略坐了坐就离开了,一脚跨出帐子的时候,夜风扑在身上,凉津中带了点花香和暖意。
他半道上拐了个弯,自个儿往清水河走,那伽想跟,被他挥手驱开了。
孤长身影划过水面,一直往远处走去,他就这么一个人,慢悠悠地走着。
不知是不是受了那串风铃的影响,他的脑中有些纷杂,二十多年的俗世人生宛若过往云烟,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疲累地叹息一声,在岸边岩石上坐了下来,眉睫间的愁绪怎么都化不开。
蔺赴月问他有没有心魔。
怎么会没有?
老话常说,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他幼时所承受的苦痛又何止八九?
人人皆说他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深受朝廷的器重,却不知这一切都是靠他家人的骨血换来的,若是能选,他宁愿不要这样风光的好日子,只做一家子团圆幸福的小人物。
裴江羡的祖父是朝廷肱骨,先皇亲自赐爵的一品忠勇护国公,后来大邺与北齐连年战乱,裴敬山随军出征,在两方打得最难舍难分的那一年,作为使者孤身出入北齐王庭。
大儒的纵横之术超凡绝尘,不动一兵一卒就能化干戈为玉帛,然这和平中又暗藏锋芒。
威逼,利诱,哪个手段都令北齐皇族感到不满。
但顾忌着“双方交战,不斩来使”的传统,一直忍他过了边境,回到大邺国土,才令刺客出手,击杀裴敬山于馆驿之内。
据传那日乌云遮空,大雨滂沱,天空黑压压的没有一丝光亮,午时刚过,一道闪电划过,照出了裴敬山挂在房梁上的尸体。
他浑身上下一百多道伤口,刀刀割肉却不致命,最后自己流血身亡。
文人风骨,可歌可泣,到死他都紧紧攥着那张盖了北齐皇印的言和书,眼睛也一直大睁着,至死不肯阖上。
北齐皇室最终因为忌惮而撤军,却硬要杀了他来出这一口恶气,连大邺皇帝也只能忍下,对外说,护国公裴敬山死于寇手。
为安抚裴家,裴敬山出丧那日,许年仅七岁的太子赵子恒亲自扶灵,更是令满城披白,万人送行。
可这样的风光,又有什么用呢?
裴江羡就是在那时候结识了太子。
两个半大的孩童走在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里,显得既滑稽又孤苦。
赵子恒见裴江羡一直哭,便将小兜里装的糖糕全部塞给他,装得小大人似的安抚他,“你放心,等我以后做了皇帝,一定伐齐平乱,为你祖父,还有边关所有战死的将士报仇!”
彼时太子才七岁,但就是叫人看出了他的雄心壮志,还有作为掌权者惯会缺少的那点仁义。
裴江羡知道,他不是装的。
或许就是因为这句话,才让裴江羡誓死追随他,因为他心里觉得大邺应该有这样一位励精图治,爱民如子的皇帝。
那日丧礼的恢宏直到今日还是历历在目,但就是在那样一个喧闹吵嚷的日子,最爱他的祖父永远的离开了。
也因为这件事,裴江羡憎恨他的父亲,恨他无能,作为人子,不敢为父报仇,却享受了祖父留下的一切功勋,每日里醉生梦死,不知天地为几何。
那两年艰难,人人都说裴家气韵耗尽,再没有从前的风光,也有人说是天子忌惮裴家功高震主,这才借北齐人之手除掉了裴敬山。
裴江羡求父亲保全祖父声明,却只得他一顿训斥,还罚他跪了三天的祠堂。
等他再出来时,一切都变了。
裴修义出家为僧,彻底了抛弃了全部家业。
裴氏门庭似乎一夜之间颓败下来,连从前一直俯首帖耳的族亲都敢来落井下石。
裴江羡从没体会过那种感觉,被最亲的人抛弃的感觉。
晚风拂面,他眼底闪过痛处、绝望,和无穷无尽的憎恶。
他到死都不能忘记那时候堂叔要抱走嘉福,说是要让她做自家的童养媳。
孤儿寡母,他们的母亲付出了多少才堪堪撑住这个家。
纵使长大后明白身为朝臣的无奈,但裴江羡作为一个儿子,作为一个哥哥,也永远不会原谅裴修义。
这就是裴江羡的心魔,摧残了他的年少时光,以后的半辈子也将如影随形。
……
朝廷的粮草及时运进了扬州城,随行押运的还有临近的守军,粮草丰沛又多了帮忙的人手,城中秩序彻底安稳下来。
一连几日不再有余震,陈方与杜石淼一商议,都觉得大家可以暂时进没塌的屋舍住宿。
这时候天灾人祸,也顾不得什么自扫门前雪了,城东这些大户人家的房子都被征作临时安置的地方,收容无家可归的难民。
甄佑才是三日前随粮进的扬州城,一开始住在帐子里,后来被安置到了城东头的贾家。
他挑了间离院子最近的屋子,只要地一晃,立马就能跑出来。
这日一大早,外头敲门声急躁且不留情面,他“啧”一声,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起来,嘴里骂骂叨叨地没一句好话。
“谁啊!”
房门一开,眼前是昭明司佥事那张似怒非怒的脸,他顿时哑了火,脸上堆起笑意,招呼他进屋,“您怎么来了?快快快,快来坐,是不是裴大人肯放我回去了?”
甄佑才忙给上司倒水,嘴里絮絮叨叨的,“就是啊,我一个废物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呐?死在地动里的人也用不着验尸不是,再说了,我这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要是出了什么事,还得劳烦诸位爷来救我,这不是多余呢吗?”
他觑着佥事的神色,意有所指,“再说了,您几个外出公干都有钱拿……我可什么都捞不着。”
赵佥事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和他一对上眼就感觉得罪了他似的,糊得甄佑才缩了缩脖子。
“但能为朝廷办事,是我甄某的福气。”
赵佥事不知从哪儿掏出一锭银子,“砰”的一声敲在桌子上,“这只是前菜,只要你干得好,裴大人重重有赏!”
甄佑才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一把抄起桌上的银锭子,爱不释手地揉了揉,搓了搓,最后嘿嘿傻笑两声,擦干净口水才说,“提钱可就俗了,小的这是为国为民!”
“别贫,现在就有事要你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