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晚宴结束后,众人散去。孟遇安暗中瞧着陆幼薇,见她面上似有不快,便走上前笑道:
“今天月色倒好,又是二姐姐的芳诞,我陪你走走如何?”
陆幼薇点头答允,二人并肩而行,走上一条鹅卵石小路。听竹和蓁儿跟在陆幼薇和孟遇安身后一段距离,慢慢随行。
往常陆幼薇只要一有机会和孟遇安在一起,总是情绪很高涨,眉飞色舞讲个不停,但今天意外地分外安静。
孟遇安见她一直不说话,便轻声问道:“二姐姐是不开心吗?”
陆幼薇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随手折了一枝石子路边垂下的金桂,漫无目的地把一粒粒细小的花瓣揪下来,再抛掷到路上。
她有这样的行为,可见心情很是烦躁。
孟遇安也没有催促,而是默默耐心地等陆幼薇扯完花瓣。
二人在石子路上缓步而行,许久没有任何对话。等陆幼薇把手里那枝金桂扯得光秃秃了,才幽幽叹道:
“我也没有不开心,只是不想嫁人。”
陆幼薇这样的回答在孟遇安的意料之中,毕竟她早先就透露过类似的想法。
孟遇安一手握紧了陆幼薇的手,另一手轻轻搭上了她的肩膀,呢喃细语道:
“二姐姐身份显赫,就算嫁人,也不会被夫家欺负了去,为什么如此排斥呢?”
陆幼薇甩开孟遇安的手,快速向前走了两步,把孟遇安甩在身后,语气也有些不悦:
“难道我选择人生的标准就合该这样低吗?只要能不被欺负,就可以谢天谢地了?”
面对她突然地举动,孟遇安一时怔住了,但很快便打心底里理解,她只是心情不好,并不是有意拿自己撒气。
孟遇安也不气恼,心绪平和地走快两步,赶上去继续和陆幼薇并肩而行。
“二姐姐英豪阔量,被禁锢在闺阁之中实属可惜,我也为姐姐遗憾。”
“只是生在这世家大族,一来父母亲友养育扶持之恩难报,二来门阀壁垒高筑难越,你一个人又如何跟这个世道抗衡呢?”
孟遇安说的这些话,其实每一句都不是发自真心的。
对于一个在现代社会生活了二十七年的人来说,让自己接受包办婚姻、或是劝诫他人接受包办婚姻,都是在挑战自己的三观底线。
可面对陆幼薇,孟遇安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也想托举陆幼薇翻出这道高墙。
她也想目送陆幼薇去闯一番事业,自己在她身后含笑鼓掌。
她也想挽救阿香、挽救卫幽兰、挽救蓁儿、挽救被奴役的佃农。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孟遇安只能戴上一副面具,扮作最贴心理智的模样,劝陆幼薇“认命”。
认命,这两个字读起来那么轻,却又那么重。
孟遇安仿佛看到,两千多年的封建枷锁汇聚在这两个字中,压得人直不起腰、睁不开眼、喘不过气。
陆幼薇抬头看着天空,只见一轮澄澈皓月似明镜一般悬在中天。她怅然说道:
“我生在八月十五,从小就常听家里人说,我的人生也会像出生那日的明月一样圆满。可是......”
孟遇安宽慰道:“二姐姐今日也累了,不如先回去休息吧。”
陆幼薇收回怅惘的目光,转头看向孟遇安。她的眼神温柔而坚定,令孟遇安动容:
“遇安,谢谢你。”
孟遇安回给她一个同样的眼神,不再言语,只继续陪着她回到住处。
目送她进入屋内后,孟遇安带着蓁儿离开了。
蓁儿刚才一直跟在陆幼薇和孟遇安身后,并没听清她们说话的内容是什么。
不过蓁儿能察觉到,她们的情绪都不是太好。
此时孟遇安送别陆幼薇后,准备回自己的住处。蓁儿跟在她身后,也不知该不该说话、该说什么话。
忽然,蓁儿想到自己最近读到的书,觉得似乎可以用来开解孟遇安,便笑着走到孟遇安身前,倒退着与她面对面说话:
“我最近读《论语·先进篇》的最后一则,有些感悟不知姑娘有没有兴趣听听?”
孟遇安正在伤感,蓦然见蓁儿欢欢喜喜跑上来与自己说笑,心情已好了大半,笑道:
“你有什么感悟,尽管说来。”
蓁儿歪头一笑,声音婉转道: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分别与孔子诉说自己的志向,姑娘可知我最喜欢谁的?”
孟遇安回忆片刻,宠溺笑道:“可是曾皙?”
蓁儿瞪大了眼睛,很是惊喜:“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孟遇安噗嗤笑出了声,打趣她道:
“孔子在这一篇里已然明说了‘吾与点也’,你向来读书不求甚解,自然是赞同孔子的。”
不料蓁儿立即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否认道:
“姑娘虽然猜对了,可这原因却没说对。我喜欢曾皙的志向,与孔子的褒贬并无关系。”
孟遇安挑一挑眉,嘴角不觉扬起了弧度:“那却是为何?”
蓁儿仰起头,眼神飘向庭院中的芝兰金桂,脸上浮现出了向往的笑意: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是多么美的画面啊!我想到小时候,哥哥姐姐带我去村外溪中洗澡,便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了。”
孟遇安听了蓁儿动情的描述,也不禁心生感慨:原来快乐也可以这么简单。
倒是自己每日心思深重,屡屡以己度人了。
蓁儿说完,悄悄看一眼孟遇安的脸色,见她若有所思,像是听进去了的样子,便放心大胆说道:
“孟姑娘和二姑娘都是高贵的人,所思所想自然是我们下人不能比的。但姑娘总是说,人生而平等,想来不论身份如何,情感总是一致的吧?”
孟遇安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蓁儿口中说出来的。
“我虽不知两位姑娘在烦恼些什么,但姑娘对我好,我便见不得姑娘忧伤。请姑娘不论遇到了怎样的大事,都要记得,这世间还有沂水的清流和舞雩的东风。”
蓁儿言罢,孟遇安怔怔看着她良久。
她的话似朴素,又似高深,歪打正着说进了孟遇安的心坎里。
不知不觉,孟遇安的眼眶有些润泽,蓄了些泪盈盈欲坠。她的嘴唇蠕动许久,才冒出来一句:
“果然读书还是有用的。”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说完孟遇安自己心里都笑了。
她携起蓁儿的手,乘着未央的月色,回到了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