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理寺离开后,李允琛径直去太极殿找李存德汇报情况,孟遇安和顾焱在贺令昌的陪同下返回勤政殿。
一路上,三人都很沉默,尤其是知己新丧的顾焱。
看着身边魂不守舍的顾焱,孟遇安脑海中闪现出两句词,大约是贺铸写的,整篇却是记不得了。
梧桐半死清霜后,同来何事不同归。
“顾小公子,你还好吗?”孟遇安第一个打破了场面的阒寂。
顾焱青涩稚嫩的面容过早地爬上了世事雕刻的痕迹。他的内心情感滂沱,但面上平静如湖:
“我没事,谢孟姑娘关心。”
“听太子妃说,顾老太傅前些日子驾鹤西去了,淼姑娘和槿儿又跟着陆大公子远在苍梧,一家琐事都靠顾小公子料理,真是难为你了。”
顾焱苍凉一笑,愁绪杳然如黄鹤,不可寻觅踪迹:
“人事无常,看开些就好了,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为难。只是元卿,他还那么意气风发,就已经天人永隔。”
顾焱说着说着,眼中蓄起了一层泪。贺令昌见此情景,心肠亦被触动,想起了贺玄卿,只强撑着没表露出来。
李允琛来到太极殿中,对李存德言明在大理寺的验尸结果,并询问李存德的意思。
李存德这一年来似乎老得特别快,每过一段时间,身体状态都要比之前差上许多。李允琛奏事的时候,李存德三五句就要咳嗽一声。
“父皇,允瑛的问题,即使没有铁证,但十有八成是存在的。您怎么看?”
李存德又咳嗽了一声,哑着嗓子说道:
“二十年前,朕还是晋王的时候,亲眼看着父子兄弟相残,还让大祁丢了半壁江山。即使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每每想起,朕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李存德低下头,浑浊的双眼掩饰了他的情绪:
“当初封允瑛为益州刺史的时候,朕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可朕实在没有想到,他小小年纪会这么心狠手辣。”
李允琛看着李存德,沉痛说道:
“父皇,今天朝会上群臣还在忙着给陆焕定罪,可如果允瑛真的和陆澄串谋、又恐事情败露而杀了荀元卿,那么允瑛之罪将不亚于陆焕。”
“朕知道。”
李存德以手支头,闭上了双眼,迟迟没有说出下一句话。李允琛在太极殿上伫立了许久,知趣退下了。
看起来,李存德还是狠不下心放弃李允瑛。
李允琛心情很复杂。他从少年时起,就是大祁唯一的太子,多年来享受了父皇全部的关注和资源。
在李允琛心中,自己是父皇最优秀、最受重视的儿子——即使自己的生母和嫡母都早早去世。
为了给李允琛铺平储君之路,李存德废除了亲王实权,又让李允琛全面着手接管朝政,可谓做足了一切能做之事。
然而当李允瑛犯下滔天大罪时,父皇还是对他心慈手软,宠溺之程度已经到了纵容的地步,让李允琛有了一丝心酸和不满。
宫内人心冷淡,宫外群情寂寥。陆幼菡的灵柩已经送到了丞相府,被陆家人接管。
与灵柩一起回来的,还有陆幼菡的贴身丫鬟寻梅。
寻梅涕泗横流地向陆家人描述了陆幼菡罹难时的情状,闻者无不伤心落泪,痛断肝肠。
贺夫人和贺令娴还在贺家,陆渊和陆家祖母都病着,陆煊携妻女远走,陆煜是个不管事的,故而只有陆幼芷在主持家务。
“寻梅,你跟着菡儿这么些年,又随她东西奔走了这一遭,也受苦了。现在我来做主,还你自由,你的卖身契从此一笔勾销。”
寻梅流着泪说道:“大小姐,我从小就进到这府里来,从没有受过委屈,三小姐也待我像姐妹一样好。现在三小姐去了,我怎能不为她尽一份心?况且外头兵荒马乱的,我有了自由只怕也活不下去。”
陆幼芷听得动容,想了想后道:“幼菡是要葬入陆家祖茔的,那儿附近有些咱们家的房舍田产。陆家可以给你分几亩地,让你从此有一份产业,你也去给三小姐守几年孝、尽一尽你的心。你可愿意?”
寻梅听了陆幼芷的话,忙跪下磕头:“多谢大小姐!”
陆幼芷笑中带泪:“菡儿是怕寂寞的,有你陪着,她也欢喜。”
几日后,贺玄卿三七已过,贺夫人从贺家回来,却唯独不见贺令娴。
陆煜见这情形,心中一动,问贺夫人道:“令娴呢?怎么没和母亲一处回来?”
贺夫人看着陆煜,百感交集:
“煜儿,娴儿这次是横下一条心不再回来了。你和她也算是都解脱了。”
陆煜怔住:“什么叫‘不再回来了’?什么叫‘解脱了’?”
贺夫人轻轻抚了抚陆煜的脸庞,不悲不喜道:
“娴儿跟我说了很多,为娘也逐渐意识到,有些事情是不能强求的。”
说罢叹一口气:“家里遭了这么大的事,你们的这点事也都是小事了。只要你们平安喜乐,为娘就无怨了。”
陆煜听着贺夫人这话,心中忽似冰雪覆盖,冷了一颗期盼的心。
前些日贺令娴突然离去,留下了那封信,陆煜便觉心中情感异动。
此刻陆煜听见贺夫人说贺令娴彻底断情绝意,而自己竟然产生了莫名的失落,方知自己在无声无息中已属意于贺令娴。
说来也可笑,陆煜多年来因贺令娴柔弱无自我,而对她颇有成见;
现在贺令娴有了自我,决绝抛舍陈年旧梦,陆煜反而心动。
一方因情根深种而产生的缺点使另一方不喜;可一方挥剑斩情丝后,缺点不复存在,另一方才幡然醒悟。
如日升月落,注定只能错过。
陆渊的病渐渐地好了,陆家祖母的病却一日重似一日。
在陆澄刚刚起兵造反时,陆家祖母就一病不起,以至于阁台请罪时也无法动身。
前后折腾了快三个月,陆澄和陆幼菡双双殒命,给了老太太重大打击;再加上陆煊、陆焕、陆幼芷、贺令娴等一众的诸多烦心事,陆家祖母在这四月天里终究是撑不住了。
人间四月,芳菲已尽;长恨春归,无处寻觅。
陆家祖母已半昏半醒了大半月,每日呢喃的那些话,旁人总是听不懂。
直到有一天,陆家祖母口中迸出了几个字,倒让众人始料未及:
“遇安,孟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