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之季,陆煜一日乍然主动要求面见李允琛。
李允琛对陆煜的突兀求见感到甚为惊讶——毕竟在他眼里,陆煜此人一向傲上倨下,不问齐家治国,不习为官之道,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能让陆煜主动觐见,事情一定不简单。
原来,陆煜自认开悟后,忽而福至心灵,即使于军政上还是无甚志趣,却起了着书立说的念头。
当下虽然处于南北对峙的乱世,但文苑却神奇地兴盛起来。
以“江南六君子”为代表的诸多文人墨客,在南渡后的这些年间创作了诗篇赋文,甚至形成了独树一帜的江南文学。
又因为社会变革动荡,民众长久看不见希望,佛道之学在坊间盛行,寺院道观在各处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也带起了崇尚玄学的风气。
陆煜在崇文馆任职已久,阅遍馆内珍藏典籍,感慨从未有一部书能收录时事文章诗赋。
为不使明珠暗投,陆煜特意求见李允琛,陈述了自己想编纂一部诗文总集的想法。
李允琛听了陆煜的想法后,不觉大为赞赏:
“人皆道陆二公子平时不言不语、目空一切,我只当你对俗事都不上心,不想你却能有这样的认识和见地。”
陆煜颔首道:“微臣不敢受殿下称赞,只求殿下可以准许微臣的提议。”
“这有何难,”李允琛从容大气道,“你一番好意,做的也是功在社稷的好事,有何不能准许?”
遂道:“陆煜,我不日就会禀报父皇,晋你为太子中舍人,授你编纂诗文总集之责。这部书就命名为《江南集》,限你为期五年完成。”
“多谢太子殿下成全。”陆煜感激谢恩。
陆煜的显山露水也让李允琛重新想起了陆煊。他从苍梧回来后,就一直在等待着朝廷的重新任命。
恰逢近期丹阳郡守调离原任,陆煊既然已经在苍梧郡做了一年郡守,有过了执政地方的经验,李允琛就替陆煊谋上了丹阳郡守的职位。
在丹阳郡做郡守不比在苍梧郡,这里正是都城建业所在的郡,其余任何郡都莫之能及。
陆煊自是欢喜,春风得意地上任去了。
丹阳陆氏的再度兴起让崔庆之和崔协父子二人感受到了威胁。
“父亲,咱们在陆家遭难的时候曾经落井下石,现在他们家又在朝堂作威作福起来,您说他们会不会报复咱们啊?”
去年陆煊左迁苍梧时,崔协曾与陆煜有过些龃龉,故有此问。崔庆之听了儿子的发问,怏怏不悦道:
“我们何尝落井下石过?陆家先前衰颓全是他们咎由自取,我在陛下那里进些忠言难道就成了趁火打劫吗?”
崔协唯唯诺诺道:“父亲说得是。可即使咱们克己奉公,架不住陆家人鼠肚鸡肠。要是他们伺机寻衅报复,该如何是好啊?”
崔庆之听后,若有所思。崔协继续补充道:
“前日听给事中谢凝之说起,陆家能起复,全靠那个女侍中孟遇安谏言了扬陆抑顾的计策,借着打击庐江顾氏的东风,顺手就把陆家给拉起来了。他们这是串通一气,有备而来啊!”
崔庆之闻言不觉瞋目赭面,忿然作色道:
“这样假公济私的宵小之徒岂能昂昂立于朝堂之上!”
又怨怼道:“前番商议战和大计时,那个贺令昌竟敢当着众臣的面公然威胁陛下,更是藐视君权!贺家与陆家是一丘之貉,也好不到哪里去。”
崔协小心问道:“那父亲准备怎么办呢?”
崔庆之“哼”了一声,冷笑道:“且让他们得意着,有的是登高跌重的时候!”
且说孟遇安经陆幼薇提醒后,渐渐地不再那么频繁与贺令昌来往,就连日常习武,都是五日倒有三日推脱。
贺令昌自诩浩然无愧,并没把当日谢凝之的浪言放在心上,便私下找了孟遇安与其坦诚分辩。
孟遇安原本就刻意躲着贺令昌,可他此时竟私自找来,颇为无奈:
“令昌早前可是亲口对我说过‘回廊尽头,太液池西’这样的话,让我主动离开崇文馆、远着陆二公子,怎么现在自己反倒不记得了?”
贺令昌有一刹的哑口无言,但随即解释道:
“当时令娴和陆煜尚有夫妻之名,稍不留意就会有逾矩之嫌。可现下你我未娶未嫁,何惧旁人的无端流言!”
孟遇安叹惋道:“令昌说得轻巧,岂不闻流言亦能杀人。”
贺令昌神色骤然落寞,失意道:“我知道了。今后我不会再让你为难。”
说完,他转身便走了。
孟遇安心有不忍,但无力抵抗他人污秽窥视的恶意逆流而上,只能暂时隐忍妥协。
若有朝一日女子行事能彻底撕掉性缘标签,就再也无需有这许多顾忌。
果然,未来几日贺令昌再也没有主动来找过孟遇安。
可一桩蹊跷事却在不经意间发生了。
某日傍晚,孟遇安散值后,蓦然在桌案上看到一张字条,上面的字像是贺令昌的笔迹:
“事有未言,言有未尽,戌时一刻,芙蓉榭见。”
孟遇安暗自纳罕:“他还有什么事要说呢?”
勤政殿一般在酉时和戌时之间散班,此刻已经接近戌时了,只有一刻钟就到了贺令昌约定的时间。
孟遇安原本就打算直接回毓秀宫,既然贺令昌有约,就勉为其难去一趟芙蓉榭——反正它就在毓秀宫的宫墙之外,去也不过是顺路。
商秋已至,芙蓉榭前池塘里的荷花均已凋谢殆尽,只留几个残荷叶在秋风中摇摇欲坠。
孟遇安穿林渡水,行至芙蓉榭附近,远远望见贺令昌背对着站在亭中,枝桠掩映着他的身影。
“令昌有什么大事要说啊?巴巴地还要约到这里来。”
贺令昌还是一动不动站在亭中,好像没有听到孟遇安的话。
孟遇安拾阶而上,走进了亭子,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令昌?”
原本状如泥塑木雕的贺令昌遽然转身,一手刀劈在孟遇安脖颈上。
因孟遇安已有了防身功夫的底子,虽然来不及反应,但也在风云突变间下意识闪避,只被打上了一半的力道。
可尽管只有一半的力道,孟遇安还是感到眼前有无数道白光闪过,带着雪片似的斑点在视线里如蜂群纷攘,什么都看不清了。
“你不是贺令昌......你是谁......”
孟遇安的双腿软弱得像棉花一样,头脑中天旋地转,扶着亭柱也站立不稳,摔倒在了亭子里。
眼中的雪花还未退散,孟遇安努力去看那人的面孔,却只将将看到了个模糊的轮廓。
孟遇安最后的意识,便是那人上前拖拽着自己,进了亭子旁边的花丛。
而后,就是一片无知无觉的混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