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遇安上辈子在大学里,没少写实验报告和课程论文,“做实验要写记录”对她来说是个再基本不过的常识。
可这些佃农大多是不识字的,即使他们培育出了良种,也无法把过程中的细节记录下来,也就不能将知识和经验传播推广。
孟遇安繁事缠身,不仅要管理民生,还要整饬军队,根本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他们。
这时候如果有一个务农且识字的人跟随全程记录,就再好不过了。
现成的阿禾送上门来,正是这样一个人选。
“阿禾啊,你既然会认会写,那就跟着你父亲一起参与到这次育种里,你要负责把每个阶段的情况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等今年秋收结束后,整理成集给我看。”
孟遇安说着,便拿起手边的笔在名单上添上了阿禾的名字,对他承诺道:
“你的劳役我也给你免了,待遇和你父亲以及其他育种的佃农一样。”
这阿禾倒也奇怪,并没像张大伯那样欢喜,仍是欲言又止的为难样子。
“怎么,你不愿意吗?”
听孟遇安问他,阿禾才说:“小人可以不要补贴,但有个请求希望将军能满足。”
孟遇安微微一挑眉:“你说吧。”
阿禾的大眼睛转动几圈,带着一脸希冀说道:
“请将军给小人一个上学堂的机会!”
这个请求倒是很出乎孟遇安的意料,不过细想之后确实也在情理之中。
孟遇安不动声色:“各个世家确实都开有自己的学堂,不过都是给族中子弟念的,佃农是没有资格进学堂的。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小人知道!所以才请将军给我一个机会!”阿禾急切道。
孟遇安垂眸轻笑了两声,阿禾看不出来她是什么意思。少顷,她才慢悠悠说道:
“你这个要求看起来小,但做起来却大。这可是对整个门阀制度的颠覆,你就那么相信我能替你办到?”
阿禾忙说:“不需要颠覆制度,只求将军给小人开个特例。”
孟遇安笑了:“所以你也只是想先登上城楼,然后立马就把登城的梯子撤了。”
阿禾被怼得哑口无言,感觉自己好像被孟遇安套路了。
揶揄了阿禾两句,孟遇安也不想继续仗着上位者的身份刁难他,换了真诚的态度对他说道:
“你有上进心是好事,我只是多嘱咐你一句:来日自己走出了困境,也不要忘记拉同行人一把。我的特例不是为你一人所开,而是希望你能用接过的火种照亮四方。你明白吗?”
阿禾垂首躬身:“我明白。”
孟遇安笑道:“二公子正在崇文馆主持编纂《江南集》,每天想必会有很多誊写整理的琐事。你每日黄昏时分就去崇文馆待上一个时辰,虽然比不上上学堂,但这里面的学问比你看账本还是多多了。”
阿禾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灿烂的笑容,拜谢孟遇安后离开了。
孟遇安拿着名单给了陆幼薇,对她说了自己组织人尝试杂交水稻的计划,请她妥善安排这些佃农。
而后,她又命人带着阿禾去崇文馆知会了陆煜一声。陆煜本也不爱理会这些小事,见是孟遇安推荐的人,就正常收下了。
阿禾的出现也确实挖出了孟遇安埋在心底许久的一件事。
数年前刚认识蓁儿的时候,孟遇安就主动教了她读书写字。以当时孟遇安的权力范围,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但孟遇安心中真正想达到的目标,远不止于此。
社会不平等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教育不平等和上升通道的锁死。
唐朝的科举制改善了一些,但并不是最完美的版本——占人口半数的一个性别是根本不被考虑在内的。
改革当然要徐徐图之,但在最初始的阶段,孟遇安就打算把男女平等受教育这一意识的种子早早埋下来。
如果走正常历史程序,先让平民男子获得机会,然后再期望他们带动女子也获得一样的权利,走“先富带后富”的路子,就把路走得太迂回了。
近现代女子是怎么获得权利的,靠的不是他们的施舍,而是一次又一次头破血流的抗争。
先上车就把车门焊死的事孟遇安见多了,她不容许自己治下也发生同样的事。
只是在具体操作的过程中,要考虑的、要顾忌的障碍多如牛毛,孟遇安此时的步子还不能迈得太大。
不过第一步总是要先迈出去。
现在不敢动摇世家的教育霸权利益,可温水煮青蛙还是得先煮起来。星火只要能烧起来,看得到时就已经灭不掉了。
让阿禾做个试点,算是给底层男子开辟一个先河。以传播农业知识经验为媒介,在佃农群体里扫一扫盲,就是教育平等的开端。
那么底层女子呢?
孟遇安想到了谈素问。
之前孟遇安让谈素问在建业城中开设女医馆。这女医馆开倒是成功开起来了,但因为水平过关的女医数量有限,现已呈现出供不应求的状态。
谈素问也向孟遇安提起过这个问题,申请经费培养更多女医。
但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便是愿意当医师的女子,普遍都是不识字的。
这也难怪,在这个时代能读书识字的女子,几乎都是世家里的夫人小姐,或是有脸面的丫鬟管事,她们是不可能去当女医的。
作为医师,能读懂医书、会写药方是最基础的能力,将目不识丁的女子培养为医师的难度和门槛实在太高了。
孟遇安想到,可以把扫盲和培养女医做成一条生产线。
对外标榜的大旗是培养女医,但内里悄悄给了女性受教育的机会。
孟遇安在谈素问的女医馆中设立了医学院,其中的基础课便是读书识字。
上医学院不需要交学费,主要由扬州刺史和丹阳郡守拨给开设医馆的钱供给,不够的部分从孟遇安自己的俸禄里出。
陆幼薇对于孟遇安的决策也是全力支持的,还自作主张划了陆家一部分田牧收入用于办学。
就这样,在一片静谧中,这个时代第一所对平民女子开放的学堂,在谈素问的女医馆中悄然诞生了。
虽然后汉班昭也曾于北宫开办女学,但学生均是后妃宫嫔,非草木之所能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