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孟案落幕后,南祁朝廷中的反孟势力销声匿迹,新的体系秩序也逐渐被建立起来。
最近十年中,在经历了陆澄之乱、暗度建业、襄樊之战后,门阀士族本就因内斗、投敌和北燕的接连侵袭而大受打击,加上这一次的反孟案,更是有数十公卿之家遭到韩牧株连。
以江南世家大族为基础的南祁统治根基,也在这一年被彻底击垮。
扬州和荆州的工农商业经过数年平稳发展,已经有了盛世的雏形;宛洛之盟后搭建起的逐级教育体系,也在今年迎来了初次考核。
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益州的情况。
孟遇安数度去函益州,询问徐康收复战况如何,终于在八月初秋得到了回报:
徐康一路突入梓潼、绵竹,益州守军莫之能敌,李允瑛被围成都半个月后,主动开城献降。
又过了半个月,李允瑛被押解入襄阳。
说来有趣,虽然孟遇安和李允瑛相识多年,但这还是她二人第一次正式见面。
在孟遇安还是是东宫女史的时候,曾在上巳节宴会这样的盛大场合与李允瑛共处过一片空间;后来孟遇安跟随贺令昌去了襄阳,在李允瑛来访时躲在屏风后偷瞄过他。
除此之外,二人竟是从未正式打过照面,也从未正经对话过。
熟悉的人,陌生的脸,孟遇安和李允瑛在襄阳行宫一偏殿中初见。
这一见,注定是有很多旧怨要了结的。
孟遇安不想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与他当面对峙:
“当年贺玄卿将军兵败绝弦岭,与你有关吗?”
李允瑛的眼神开始飘忽不定,暴露出难以隐藏的心虚,孟遇安又问道:
“荀元卿之死,与你有关吗?”
这一问更是让李允瑛的慌张显露无疑,他没有回答孟遇安的问题,而是焦急地为自己邀功请赏:
“徐康将军兵围成都的时候可是答应我了,只要我主动投降,就能保我不死。临江王要出尔反尔吗?”
他这样的回答,其实已经算是默认了自己的罪行。
孟遇安不想再与他多说,离开了偏殿,任李允瑛在身后怎么呼唤,也不搭理他一声。
她刚刚走出偏殿,赵无戈就迎上来了:“孟将军打算怎么处置李允瑛?”
孟遇安眉头紧锁:“徐康承诺过他,只要开城献降,就饶他不死......”
“那先骠骑将军的仇就不报了吗!”赵无戈大声道。
孟遇安看了他一眼,安抚他道:“赵将军稍安勿躁,让我考虑考虑,也让我去了解一下顾焱大人的意思。”
顾焱在反孟事件中的不作为,顾修之是告诉了孟遇安的。但孟遇安并没有对顾焱有什么其他想法,待他的态度一如从前。
诛杀反孟案参与者的全程,顾焱都没有插手,一直躲着孟遇安;孟遇安也很默契地没有主动去找他,直到现在。
当孟遇安询问顾焱如何处置李允瑛时,顾焱的第一反应是惊讶——她来找自己,想说的竟然不是韩牧,而是李允瑛!
孟遇安看出了顾焱的惊讶,淡然处之:“关心元卿身后之事的人,除了荀家,也就只有顾大人了。大人现在权掌中书,这种大事我当然要来询问大人的意见。”
顾焱见孟遇安提起荀元卿,莫名有些感动:“你......你还能记得元卿?”
“自然是记得的,”孟遇安眼前往昔流转,回忆起旧年旧事,“当时我初入东宫,顾荀二位大人多有照拂,旧恩怎能轻忘?”
顺着这番话,孟遇安又提到了顾焱与反孟事件:
“我知道顾大人一心为国,任何人或事都不能凌驾于国家之上,当然也包括我。所以即使大人一开始纵容了韩牧,我也不觉得是我与大人产生了隔阂。”
顾焱的眉眼间浮上愧色,更衬出孟遇安的无愧于心:
“我敬重大人的为人,却也遗憾多年以来不能真正和大人交心。大人先前对我所言的‘进退之说’,我一直记在心里,今日不妨再对大人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她深吸一口气,正色道:“不论是自取或是奉君,都在于统治者本身的贤明,在于‘圣人治国’。可我觉得,只要制度合理了,统治者本人是不重要的。我现在做的事,就是在创建一套合理的制度。”
“那么,何为合理的制度呢?”顾焱问道。
“人人平等,有法可依,上升通道健全,技术产业发展。”孟遇安说完,转过头来看着顾焱,“当社会形成了良性循环,便是统治者功成身退的时候。”
共产主义和马列思想不是顾焱所能马上理解的,但道家玄学却是他所擅长的。孟遇安的话,让顾焱联想到了《道德经》中的观点: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棁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可能做到的人,又有几个呢?你的制度,终归还是需要‘圣人’来维持的。”
孟遇安垂眸缄默少时,又抬眸笑道:“至少现在,我可以做这个‘圣人’。至于未来,若真不能如我所愿,便从体系中寻找下一个‘圣人’吧。但在此之前,希望顾大人能理解我。”
顾焱轻微点头,开诚布公道:“多谢你对我的坦诚,顾焱感遇忘身。”
“那李允瑛......”孟遇安又提起了最开始的议题。
顾焱无奈嗟叹:“我也不愿妄动杀伐,但元卿需要公道。”
孟遇安听完他的话,没有表达任何想法,无言离去了。
当晚,安华军副将来向孟遇安复命:
“李允瑛不肯就死,已被末将用白绫缢杀。”
孟遇安略一点头,吩咐道:“传我的话给中书省顾焱大人,就说李允瑛畏罪自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副将走后,荀杳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孟遇安特意叫她来听这个消息。
“多谢将军为荀家做主!”荀杳儿跪在地上,向孟遇安叩首。
孟遇安把荀杳儿从地上扶起来,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第一,以后不许再下跪了;第二,李允瑛作恶多端,自食其果,杀他并非只是为了给元卿报仇而已。”
荀杳儿猛点几下头,说道:“将军的教诲我都记在心中。处事要依法,不能全凭个人情感私心。”
孟遇安见荀杳儿既聪慧又明理,愈发有自己的风采,未来更对她青眼有加,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