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蓦然睁眼,看见笼在黯淡的晨光中的、灰色的天花板。
房间里很安静,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缓的,一如既往。
怔愣之间,他缓缓抬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通过柔软又脆弱的血肉,他能感受到那印证生命的心跳。
他确实是醒来了,从一场似乎熟悉的大梦中醒来,可在他睁眼之后,却仿佛是按下了什么开关——关于那场梦,他什么都记不起来。
那场梦……
“裁雪,你醒了吗?”
并不急切的敲门声和闲慈的呼唤将他飘荡的思绪吹散了,他起身下了床,一边快速穿好外衣,一边回应道:“我刚醒,你等我一下。”
系好了腰带又往脸上施了个清洁咒,季裁雪抬步便往房门走去。似有清水扑过脸颊和口腔的感觉让季裁雪一扫刚醒来的困倦和迟钝,也将那场梦扫到了记忆边缘。
打开门后,预想中的、清晨的凉气并未扑面而来,撩过他发丝的风是带着暖意的,他猜得出那出自火灵根的凤凰之手。
“刚刚昨天那位引路弟子又来跑了一趟,他捎了傅盈天的话给我们。”闲慈说道,向季裁雪展示了他手心中的一枚红石,“傅盈天一早就去开会了,他托引路弟子把开启无形防护罩的灵石带给我们,说不必等着和他打声招呼再走,我们准备好后,随时可以出发。”
季裁雪点了下头:“好,我去叫灵鹿,顺便再看一眼东西是不是都带上了,你等我一会。”
转身回到屋中,季裁雪发现方才还蜷缩着睡在他床头的灵鹿已经睁开了眼,正竖着脖子、盘着腿朝他看。
“是我吵醒你了吗?”季裁雪走过去,蹲了下来,摸摸灵鹿的脑袋。
灵鹿摇了摇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它往门外的方向张望了好几下,从鼻间发出一道意味不明的轻哼。
“我们打算出发去静庭寺了。”季裁雪将灵鹿抱了起来,他看了眼门口,那里分明除了闲慈的半个身子外空无一物,“还是按照昨晚计划的那样,我们先用冰蟾链跳转到离静庭寺更近的天道阁,再由闲慈带我们飞去静庭寺。如若顺利的话,只需不到一刻钟,我们就能到达目的地。”
揣着四肢伏在季裁雪怀中的灵鹿温顺地蹭了蹭季裁雪的手背以作回应,季裁雪能感受到它的那种似乎包含着歉意的、略显低落的情绪,他低头与灵鹿对视,浅笑着安慰道:“我知道的,你飞得也很快,和凤凰一样快,但你现在还没有恢复,还是让闲慈来代劳吧。正好也让你休息休息,对不对?”
灵鹿哼哼两声,把头埋进了季裁雪的臂弯中——看来是默认了。季裁雪抱着它往外走去,这太轻的重量却让他难免心事重重。
看灵鹿的态度,似乎连它自己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能恢复原状。
灵鹿表明它的症状并非因给闲慈治伤而引起,而源自于它的主人摇光仙尊——这应该不是安慰的谎言而是实话实说。可既然如此,摇光仙尊又是经历了什么,才使得灵鹿退化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呢?
季裁雪一时想得入神,直到在闲慈跟前站定,他抬眸望见那张纯白色的、没有任何花纹的朴素面具时,他足足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那称呼滚到了舌尖又被他匆忙咽下,他顿了顿,开口道:“仙尊?”
摇光微微颔首,面具遮盖了他的整张脸庞,季裁雪其实无法肯定地判断他的目光停在何处,但从感觉来说,他觉得摇光刚刚应该是看了眼他怀中抱着的灵鹿。
“仙尊,它……”季裁雪抱着灵鹿的手有些发僵,即便他心中担忧摇光仙尊的健康状况,但让他当面问候,他还是有那么点退怯,所以他喉头一哽,还是借灵鹿来发问道,“灵鹿它,它大概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不必担心,它迟早会恢复的。”摇光给出的答案几乎与灵鹿如出一辙,他们大抵都是想抚平季裁雪心中的不安的,可他们却又无法展露真相,而在未知面前,人们很难做到心无波澜。
就在季裁雪有些空落落地“哦”了一声,打算就此结束这个得不到所期望的回答的话题时,他又听摇光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等到足够适应,也能做出选择之时。”
隐去主语的话语意味不明又似乎耐人寻味,季裁雪眉心一动,可惜没等他追问,摇光便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你来天下书局办的事似乎已经完成,下一步你打算去哪,回长生门去吗?”
“啊,回长生门的话……恐怕还要再等几日。”季裁雪答道,有关天道阁一事,他无意对摇光有什么隐瞒——若非摇光及时赶到,出手拖住崔九重,他多半现在还被困在冥府之中。于情,摇光仙尊对他有救命之恩,他现在的一身修为,也始于摇光对他的治疗;于理,摇光因他而与崔九重交手,也算是天道阁一事的当事人之一——他完全有权利了解此事的前因后果,“天道阁阁主已被我们封入阴阳椁之中,接下来便只差将阴阳椁妥善看管起来。我与这位……”
他的目光落到闲慈脸上,想用眼神询问对方是否能够表露身份。但闲慈却只是与他对望了一眼,便转头看向摇光仙尊,直接接过了季裁雪的话:“我自仙界栖凰殿而来,此次到访修真界,既是为给被天道阁阁主残害的族人报仇,也是受人所托,前来帮助裁雪。”
“如今事情算是尘埃落定,只留阴阳椁这一个尾巴,而我们栖凰殿中恰有一处地牢,其中有层层法阵守卫,可谓固若金汤。我便想毛遂自荐,将阴阳椁放到我们地牢中保管。我们现在正打算前去静庭寺,我会带着阴阳椁,通过溯洄池返回仙界。”
听闲慈把话说完,季裁雪没什么要补充的,便一同转眸看向摇光仙尊。对于闲慈的一番说辞,摇光只是点了下头以作回应,他不置可否,似乎对此并不太关心。紧接着他便朝季裁雪道:“去完静庭寺之后,你就回长生门吗?”
刨除天道阁这一横插一脚的意外,他此次北行原本的目的——找到他师兄的魂魄、寻找师父师娘的下落,前者已经并不美满地达成,而后者正处在进行中的状态,他即便着急也有心无力,只能等沈寒带消息回来。但在此之外,还有一件能牵制他脚步、且充满不确定因素的事……
思及此,他抿了抿唇,道:“抱歉,我恐怕还……不能确定。我哥哥还在冥府之中,送闲慈回仙界后,我得先明确哥哥的处境,确保他平安无恙后,再动身回长生门。”
“如此。”摇光仙尊并未追究有关他这位忽然多出来的“哥哥”的事,他并未停顿多久,仿佛早就准备好了不会改变的应答,“不若让我与你同行,待你处理完所有事情之后,我带你回长生门。”
来自摇光仙尊的“同行申请”既突然又仿佛早有铺垫,季裁雪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只是同行的人里忽然加上这么尊大佛,他不禁有些局促地咽了下口水,开口时稍微结巴了下:“好、好的。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前去天道阁,然后再往西去静庭寺?”
闲慈和摇光都并无异议。季裁雪怀中的灵鹿也当即顺意跃到了他肩头,让他好腾出双手。
冰蟾链的连带转移要求身体接触,季裁雪一边掐诀,一边有些紧张地用目光游离过摇光仙尊垂在身侧的手。在他犹犹豫豫地开口之前,那只手主动抬了起来,掌心向下,伸到他面前。
是那种仿佛在等人给他戴上戒指的手势——季裁雪不合时宜地想道——也是修长的、漂亮的、很适合戴戒指的手。
“怎么了吗,裁雪?”将他从走神中拉回的是闲慈的声音,他有些仓促地回了句没事,而后加快了掐诀的动作。链条开始延伸,他一手握住摇光伸出的手,一手覆在了闲慈的手上。不同的体温通过接触的皮肤传达,未等他多作思考,长长的金链就将三人一鹿围入其中。
眼睛一睁一闭,视野再次恢复时,季裁雪看到的是浩渺无边的、正起伏着亘古不变的波澜的湖水。
恰是不见太阳的阴天,浓重的晨雾笼罩了湖面,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季裁雪恍然间回忆起他初次来到诉冤湖外时,抬眸远望的那一眼。
好在如今,恶贯满盈之人封入阴阳椁中,深藏罪孽的天道阁沉入湖底,湖上白纱一般的大雾,也再也不会迷惑任何人了。
听见翅膀张开时发出的气流声,季裁雪才蓦然反应过来,故作镇定地收回了与两人相交的手。
掌心中的余热尚未散去,季裁雪注意到仰头望着天空的闲慈忽然皱了皱眉心,他便也抬脸往头上看去,却恰恰让一滴带着凉意的水珠滴在了眉心。
雨势来得太快了,第一颗水滴方才落下,后面的雨水便如断线珍珠般急促地倾盆而来。但除了最开始那颗水珠外,再没有一滴水落到季裁雪身上——它们都在离他身体将近一尺的位置被气流吹散了。
季裁雪的视线轻轻地擦过他身侧的摇光仙尊。
这显而易见是出自摇光之手的灵气,一如在冥府亡灵渠时,呼啸着自他耳畔流过的狂风。
“这场雨来得有些不是时候,不过不成麻烦。”闲慈道,“有灵气护身,我们不至于淋湿,不过可能会比原本估计的时间晚一点到达。”
季裁雪摇头说了声“没关系”,转眸看向摇光,未等他开口,便听摇光道:“天气不好,不如乘飞行法器过去。”
季裁雪呆了一下。
“对哦!”他如梦初醒,连忙带着惭愧与歉意地朝闲慈解释道,“抱歉闲慈,是我忘记了,我的储物法器里存有一艘小型飞船,我们可以靠坐它去静庭寺。”
“没事,那正好。”闲慈说罢,收回了翅膀。他看着季裁雪从手腕的桃花印中放出飞行法器,他的目光穿过如线雨丝,蜻蜓点水般掠过被面具遮盖脸庞的白衣人。
凤凰的焰火晚了不歇的清风一步,因而错过了为少年护身的机会。
有一段时间没被使用的飞船并未因此进入休眠状态,隔绝风雨的船舱内依然十分安宁暖和。
等另外两人踏入船内后,季裁雪便开门走进了船头的隔间中。
所幸飞船的驾驶可以完全脱离人工,自动航行,并且让人注入灵气的位置也显而易见。季裁雪抬步向前,试探着将手按在船头台面正中的、那处黯淡的法阵上。
柳绿色的灵气自他掌中冒出,源源不断地注入法阵。转眼间,灰暗的法阵重新焕发光芒,飞船也随之开始了稍显缓慢但胜在平稳的抬升。
房门被叩响时,季裁雪正研究着如何实现人不在隔间时依然保持灵气的传输注入。他没有转头,而直接道了声:“请进。”
推门进来的人带进一阵火一样的暖意。闲慈反手将门闭拢,才缓步走到了季裁雪身后。
“我来吧。”他说道,垂眸打量了一番飞船的控制台,“让灵气保持注入就可以了,对吗?”
“嗯。”季裁雪并未推拒,为闲慈腾出了位置。这注入法阵连他都能无师自通一半,想来也不可能难倒闲慈,“那我先回后面了。”
闲慈点了下头,他放出灵气,比海洋的颜色饱和度更高的蓝焰与少年留下的木系灵气纠缠着融合,他眼神微凝,道:“天道阁阁主的毒灵气,还残存在你体内?”
已经将手搭上门把的季裁雪闻言停顿了动作,他看向自己的手指,刚刚从他手中放出的灵气颜色比他原本的灵气要深,那正是崔九重留下的杰作。
“是。但已经驱散掉小一半了。”他说道,“好像属于我的新的灵气产生之后,就会把他留在我体内的毒灵气取代掉。只是我的灵气产生得比较慢,想把他的灵气全部去除,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
“好,但倘若后续你有身体不舒服的情况,一定要尽快医治。”闲慈叮嘱道,他手还压在台面上,身体却侧着朝向季裁雪。他早已酝酿好的话语,在出口前却还是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我之后会再来看望你的,你会回去长生门,是吗?”
季裁雪不解其意地看着莫名神情似乎过于……郑重的闲慈,他正想回答,飞船却忽然像被卷入强劲的气流般,猛地极大幅度地颠簸起来。
随着飞船的向右翻转,他失去平衡的身体随重力往侧边跌去。他放出灵气的速度还是不够快,但好在闲慈的灵气在刹那间到达,让他免于与侧板撞击的疼痛。
缓过神来后,跌坐在地板上的季裁雪没有立刻站起,他背靠着木板,抬头看向一手调动灵气保护他,一手按在法阵上供输灵气的闲慈,果然见人眉心紧锁,正抬眸紧盯着船舱的顶部。
恐怕是有不速之客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