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父王出宫迎敌的背影,南宫萦素就知道,婆娑国从此不再存在,而她,也不再是一国的公主。
昨日萦素才过了她十二岁的生日,那时天龙国黑压压的军队已经是将婆娑国的王宫围得水泄不通,宫里众人人心惶惶,但是萦素的父王却坚持给她办了生日庆典。虽然远不如去年生日宴会那般隆重,但是自从一个月前,天龙国万军压境以来,这是萦素唯一一次见父王坐下来,陪她一起用膳。
还记得昨日那湛蓝的天空,如王后颈间蓝色水晶项坠一般的透彻,厚重的白云连成长长的一片,却像极了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原本应该如此美好的一天,却成为萦素最后美好的记忆。
实际上婆娑国不过是一个弹丸之地,只是历代君王贤明广施仁政,治理国家有道,加之境内土地肥沃,雨水充足,所以小小一个国家竟是国民富足,人人得以安居乐业。更为有利的是,婆娑国地理位置具有先天优势,四周被连绵不绝的群山围绕,峰峦跌宕起伏,易守难攻,所以周边强国一般都不屑于为了他们这点国土大动干戈。百年来,任外界战火连绵不断,婆娑国却是从无经历过兵患。
只是近年来,天龙国四处扩充版图,虽然婆娑国这点领土他们看不在眼里,但是婆娑国却隔在天龙国与幽丽国之间,若想继续南攻幽丽国,天龙国就必须先将婆娑国收归囊中,方能绝以后患。因此这数月来,天龙国竟是孤注一掷,对于这个不起眼的小国用上了万人重兵。婆娑国全部国民不过数万,兵士也不过三五千人,如今骤临大敌,依赖山川天然屏障,竟是也勉力抵抗了月余,这才让天龙国的士兵攻进了都城。 萦素的父王出城迎敌前所说过的话果真成为了遗言,他对自己深爱的王后道:“凤儿,今天的大局已是无可挽回了,你尽早换上宫女的衣服,带上素儿从密道中逃出宫去,找一个地方隐居起来,好好的照顾素儿,千万不要想着为我报仇。”他从寝宫中一个镶金玉石的锦盒中取出一方羊皮递给王后,接着道:“我国历代君王早就担心婆娑国迟早有这么一天,所以每代君王退位前都会拿出一部分珠宝放置在宫外可靠的地方,以备将来王室子弟落难时可用,这里便是藏宝图,你且藏好,等敌兵退了,且去寻了这些财宝,便可与素儿继续过那与世无争的日子。”
说罢,他痴痴地望着蓝天白云,眼睛中透露出沉重的悲哀“报仇,只不过是再挑起一次次战争,再让老百姓受一次苦,记住,不要让素儿有复国之念,那样,她的一生,只有仇恨的执念,答应我,带着素儿好好的生活,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你跟素儿当替我,爱惜在这个世上的每一天。”
王后已泣不成声,婆娑王蹲下身来,抚摸着她如黑色绸缎一般乌黑的长发,轻轻亲吻着她的额头。萦素能看到,父王眼中溢满了泪水,却强忍着迟迟不肯滴落下来。他转头爱抚了一下萦素的额头,一如往日那般慈爱:“素儿,你永远都是我最爱的女儿,你记住,今后不管你去了哪里,父王都会在你心里守护着你。”
王后哭着扑倒在他的脚下:“遥,不要去,我们一起离开皇宫吧,不管逃去哪,一起过平静的生活,只要有你在,我不在乎是不是王后。我们和素儿,依旧可以在一起。”
婆娑王南宫遥怜惜的扶起自己的王后,为她理了一下额头因汗水和泪水粘连而凌乱不堪的发丝:“孤王要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而战,为了一个国家的尊严而战,即使明知道是死,我的结局只有一个,只能死在战场上。”
“那就带我一起去,既然不能同生,我要和你共死!”王后的声音不如往昔那样如银铃般清脆,她的嗓子早已哭的嘶哑。 “凤儿,战争不属于女人,你和素儿要快乐的生活下去,那样,即使我死了,对于这个世界,依然会有所眷恋。”他说完这句话,再也不忍心看她,索性咬了牙站起身,头也不回的朝着殿外走去。因为他知道,一旦回头,对妻女那份深深的爱,将会让他失去舍身成仁的勇气。
皇后撕心裂肺的哭声没有阻挡住婆娑王的脚步。眼看着父王远去的背影,萦素徒然的伸了伸手想要挽留,她以为自己会哭喊出声,但声音却似憋在喉咙中,胸口处传来一阵酸楚的憋闷感觉,唯有泪水,无声无息的流个不止。
绝大多数的宫女和太监早在几日前敌军突破边境后已被遣散出宫,剩余的,都是无处可去或者自小生活在宫中的老人们。 王后擦干眼泪,强行压制着痛如刀割的心绪,竭力平静地对殿里的众人道:“你们都赶紧出宫吧,趁着敌人还没有大举攻破王宫。”
殿里的众人默默低下了头,一时间没有一个人出声。大殿里安静的仿佛这里空无一人。过了片刻,人群中走出来的是婆娑王平日里最为信任的大太监福昌,他一席白衣如雪,跪倒在王后面前:“王后娘娘,请遵照陛下的旨意带了公主速速离宫,老奴已经着人换上了王后与公主的衣服留在这里,想那些敌兵只要能见到替代者的尸体,便不会再追杀王后以及公主了,老奴还请娘娘速速离宫”
福昌说罢,膝下一屈,直挺挺的跪倒在殿里的汉白玉地板上。他自小照看着婆娑王长大,名义上与王是主仆关系,但是内心早已超越了主仆之情,刚才见王毅然出宫赴死,他的心早已肝肠寸断。
大殿里的太监宫女见福昌跪下,也跟着乌压压的跪倒一片,齐声悲切道:“请王后娘娘离宫。”
福昌站起身,对着她们厉声道:“今日,便是大家精忠报国的日子,难道还要等到敌人闯进来,受那百般凌辱吗?大家还在等什么?
大殿里顿时死一般的寂静,倒是让萦素和王后止住了哭,惊愕的抬起头来。
没有刀光剑影,身后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一个个面目痛苦扭曲着倒下了,人人口中,渗出一丝丝的乌血,在这个大殿上,显得异常诡异。还没有看到敌人闯进宫后的杀戮,却已经看到了生命的消逝,原来,生命是那样的脆弱……。
王后搂紧萦素,怒睁着一双早已哭红的泪眼对着福昌呵斥道:“福昌,为什么要这样,陛下并无要你们殉国之心。”
福昌恭恭敬敬的躬身对王后道:“奴才们受陛下恩惠多年,以身徇国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况且,真若落入敌国士兵之手,所遭受的侮辱以及折磨哪有如此了断痛快,请王后带了公主速速离开此地,老奴也该休息休息了。”
他朝后一招手,两个分别身着公主和王后衣服的宫女将两套简陋的衣服放到了王后面前的地上,两人朝着王后和萦素行完大礼之后,各自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仰脖灌入口中,片刻口中涌出乌黑的鲜血,两人在地上翻滚挣扎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王后悲怜的看了一眼两人,颓然坐到在地上,过了半响,她依依不舍的朝着萦素看去。
“素儿,你听我说”王后的声音虽然已经嘶哑,但语气依然像往日那样温柔
“母后这一辈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嫁给你父王,只是遗憾母后却没能为你父王生下可以继承王位的王子。”说到这,她凄然一笑道:“如今想来,这遗憾今日倒成了幸事,不然你父王临走还有更多的牵挂。”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打杀声,萦素禁不住朝殿外宫门方向望去,希望看到父王凯旋而归。可惜那究竟只是无望的希求,如今宫门依旧紧闭,什么也没有。
“素儿,母后实在是无用,没有了你的父王,母后不知如何面对以后的日子。只是你一定要答应母后,要心存复国之念,长大后一定要为你父王和我报仇。”因为仇恨,王后眼中似乎要滴出血来。
“母后,我不要报仇,我只要你和父王,我们像以前一样开心的生活”萦素死死拽着王后的衣袖声嘶力竭的哭喊道,她唯恐母后也像父皇那样,抛下自己头也不回的就去了。
“素儿,这些都不可能了,你到底明不明白?”王后疯狂的摇晃着萦素纤细的身子,泪如雨下,她黝黑的双眸中透出择人而噬的恨意,让萦素不寒而栗。
从萦素记事起,就没有见过母后哭泣,母后永远都是带着这世上最温柔的笑容,用最柔美的声音和父王与自己说话。今日突经大变,王后神情不复以往温和柔美,竟是如鬼魅一般的
王后朝着身后转头,看福昌还在,便问他道:“英姑可还在?”
福昌忙上前一步道:“英姑早已遵照陛下的旨意,帮娘娘和公主收拾好了包裹,正在后面密道口处等候娘娘和公主,她会护送娘娘公主出宫。”他以为王后总算是想通,准备带着公主离开,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
两人口中所提到的英姑是婆娑国的护国女史,身具武功,在宫里贴身保护王后与公主等王室女眷。福昌原本安排她护送王后和公主从密道出宫,自己则留在最后将密道封死,以免敌兵发觉。
“你去令她过来。”王后平静的命令道
福昌神色间又是焦急又是为难,他道:“娘娘,如今时间紧迫,还请您带着公主速速出宫,若是敌军攻入宫里,就怕想走也来不及了。”
王后神色一凌,严厉而决绝道:“本宫令你前去传英姑过来。”
福昌见她神色甚是坚决,全然听不进自己的劝阻,无奈的叹息一声,拔腿朝着后殿密道方向跑去。片刻间,英姑背了包袱,与福昌一起跑了回来。两人皆是喘息连连,显然是怕多耽误一分一刻的时间。未及身边,英姑顾不及行礼,已经掩盖不住焦急的神色,皱眉道:“娘娘,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王后从怀中掏出今日婆娑王出宫迎敌前才交给自己的羊皮地图,递给英姑道:“这是婆娑国宫外藏宝的地图,你拿着,等日后素儿长大了,给她做复国之用。”
英姑族中之人历代久居王宫,对于这藏宝图也有所耳闻,如今时间紧迫,便没有多问,忙接过地图揣入怀中,只是焦躁的催促道:“娘娘,这些出宫后你再吩咐奴婢也来得及,眼前紧要之事是赶紧出宫。” 王后凄凉一笑,摇了摇头道:“你带着素儿逃走吧,本宫却要留在这里,陛下若是回来,看不到本宫,是何等的寂寞。”说话间,她眼睛却不忍心从萦素面孔上挪开,神色间一片凄凉。
萦素听她竟然是要英姑带自己出去,忙扑入她的怀中,:“母后,我不要走,我要跟你在一起。”
王后爱怜的抚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轻轻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口中呢喃道:“素儿,母后如何舍得你,只是你年纪还小,母后不要你陪着父王母后殉葬。”
说罢,她眼里的泪又滚落了下来,只是宫门处传来的喧嚣声渐响,依稀能辨明是从外面用沉重的东西击打宫门的声音。她猛然间推开萦素,对着英姑厉声道:“陛下就留下公主这一点血脉,你还等什么?快带了公主出宫!”
英姑在宫里与王后朝夕相处,如今也是舍她不得,但是见她神态坚决,又知她性格倔强,必然是不会听自己劝的。只得朝着王后行了叩拜的大礼,将萦素从她怀里拉开,萦素还兀自在那里挣扎,想要奋力挣脱英姑箍在自己手腕上的手,但她一个小小的女孩,却如何能挣过从小就习武的英姑。英姑索性将萦素柔弱的身子横抱在怀,朝着密道飞奔而去。
王后整个人委靡在地上,痴痴的望着两人越去越远的背影,眼前再一次被泪水模糊了视线。一想到从此再也见不到那个自从出生便没有离开过自己的乖巧的女儿,心里便空空落落的宛若丢了魂一般。
“娘娘,如今却要如何?”福昌低头扫视了一下殿里横七竖八躺倒着的宫女太监的尸体,眼里露出兔死狐悲的表情。
王后如今已是目光呆滞,这满殿飘扬的鲛绡更让她心头一颤,她环顾左右,青瓷香炉里再也不见之前檀香袅袅的景象,去年陛下为她添置的琉璃莲花烛台上蜡烛也已燃尽,这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如今满目苍夷,再加上地上这些口中渗出乌血的尸体,便如修罗地狱一般。
“福昌,你先去把密道封了吧。”王后静静站起身,语调平静的冲着福昌吩咐一声。
福昌忙答应着去了,等到回来时,见王后已经换上当日封后大典时所穿的那套礼服。这套礼服距今已经有十多年的岁月,由于礼服太过沉重繁复,所以自封后大典后王后很少再穿过,只偶尔会在王室庆典时才会取出来穿一下。那大红锦缎上用金线织绣了展翅高飞的凤凰,王后端坐在御座旁的凤椅上,黑色的长发已经理顺,如瀑布般的垂落在肩上。
“娘娘……”福昌不安的叫到
王后用眼扫了一下殿前御案上的凤冠,示意福昌拿上前来。福昌走近御案,双手平端了那凤冠,恭恭敬敬的捧过来给她带在头上。凤冠上小手指肚大小的明珠发出柔和的光,将王后的面容映照的光彩照人。 “等再见到陛下,本宫这样子,大约也看的过去了。”王后看了福昌一眼,脸上带了平静至极的微笑。
“是,娘娘,娘娘是老奴见过最美的女人。”福昌忍不住鼻中酸涩,伸手悄悄将眼角溢出的眼泪擦掉。
王后向福昌缓缓伸出白皙的手掌:“你那药,可给本宫留了没有?”
福昌蠕动了一下嘴唇,伸手去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掀开盖子,倒出两粒朱红色的药丸。
“一颗便足以。”他一边说一边将一颗药丸放在王后的掌心中。见王后面色平静,便要将那药丸放入口中,他忙又拦道:“娘娘,陛下现在生死未知,若是陛下还活着,回宫看到娘娘您已经仙去,这却如何是好?”
王后脸上绽放出一抹如莲花盛开般宁静致远的微笑,柔声道:“陛下若非存了必死之心,便不会出宫迎战,国之将亡,君之焉在。他踏出宫门的那一刻,本宫便知他已是殉国了。”说罢便将那药丸放入口中,脸上一副平安喜乐的模样,静静的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福昌看了一眼御座上的王后,他走到殿里,将刚才穿了公主衣服服毒自尽的小宫女抱在怀里,走到御座旁,轻轻的放在王后的身边。
王后用赞赏的眼光看了福昌一眼,感激他想的周全,又怜惜的看了看身边这个与萦素差不多年纪的宫女,心里感激她替主殉国,她伸手揽过小宫女的尸体,让她斜躺在自己怀中。
福昌做好这一切,轻轻的吐了一口气,终于将手里的药丸也纳入口中,走到王后身后站了,与王后静静的等待着宫门被攻破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