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嬴仪听见了孩童的哭声。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循着声音走。
说来奇怪,哭声有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他曾经听过许多次。
嬴仪一边思索一边往前走,他身周的黑暗也逐渐消散,隐约可以看见孩童的身影。
他终于明白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哭泣的,“是我啊。”他轻轻说道。
那个还未遇到神的、还没遇见绘屏和大哥的,嬴仪。
他定定站在原地,看着小时候的自己。
“你为什么不过来?”
孩童突然停了哭声,望向长大的自己。他瘦弱得连脸颊都凹陷了,脸上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像一具行走的尸体。
他歪着头,看向面前的嬴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为什么害怕我呢?”
嬴仪没有回答。
害怕吗?他确实害怕。
虽然不愿承认,但是就是在母亲逝世后、在遇见神明后,他才有了被深切爱着的感觉。
绘屏、兄长,他们的爱如此真挚,且触手可及,让嬴仪哪怕靠近都觉得幸福,哪怕闭眼都害怕失去。
有时他也会想会不会从一开始,他遇见神就是饿死前的妄想,自那以后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幻梦?
所以他不愿靠近小孩,不愿戳破自己的美梦。
小孩叹了口气:“算了,胆小鬼。”
“那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哭吗?”
他盯着嬴仪,双手一拍,一本书从他的手心出现。
“来吧,”他笑得邪恶,语气中充满了诱惑,“来吧,来看看你的命运,不该存在的人。”
不该存在,嬴仪的心被刺痛,他确实就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人。
母亲是因为他而被皇帝厌弃,绘屏是为了他而没有出宫才会惨死,兄长、他闭了闭眼,希望兄长不要为他动怒伤心,更不要真的来为他报仇。
“我的命运,”嬴仪讽刺地笑了,并不接过书,“我这样的人,也能有窥见命运的资格吗?”
小孩却不生气,反而更加怜悯。
“你的命运,本来早就该结束了。”
“罢了,既然不愿意翻书,那就亲眼看吧。”
他挥了挥手,周围便起了波澜,空中扭曲着出现一个黑洞,将嬴仪吞噬进去。
嬴仪睁开眼。
他就飘在陌生的大殿上,尚且还在壮年的皇帝欣喜过来,愤怒离开。身后妃子跪了一地,面上却无半分表情。
随后时间飞转,他见到起初还生机勃勃的母亲一点点衰弱,一点点疯狂,被她抱着的‘自己’一点点长大。
‘自己’开始学着去门口讨要饭、开始学着在母亲发疯时躲起来,开始学着挨打时要怎样蜷缩才不会更痛。
‘自己’开始学着怎样在母亲发疯时将她绑起来,开始学着如何给受伤的母亲喂饭,开始学着照顾瘫痪在床的母亲。
嬴仪面无表情浮在上空,他想要离开此地去看看还未长大的兄弟们,却离不开,只能困在原地,重温着本已被爱意埋葬的记忆。
“丑陋的把戏,”他轻哼一声,厌恶地说道,“还要我看多久?”
没有回答,就像看着过往的只有他一个人一样。
“没错,我就是个怪物。”嬴仪却不信,他笑了起来,“想要让我看清自己的卑劣吗,大可不必,我早知道,且甘之如饴。”
他确实爱着母亲,但也恨着母亲,所以在反抗中将母亲推倒后,他恐慌之余,心中却有隐秘的庆幸。
他每日照顾着母亲,希望她能彻底好起来,再爱着他,却又希望她彻底死去,不要再来伤害他。
在爱与恨之间纠结时,母亲却因缺少药物死去了。
他是弑母的怪物,他早已知晓。
他漠然地看着下方,看着母亲再一次死去。
‘自己’在给母亲梳洗,母亲清醒时热爱美丽,哪怕死亡也该是美的,他知道,下一秒,神就会出现。
嬴仪等待着,却不见熟悉的场景。
“怎么可能!”他看着‘自己’守着母亲的尸体,直到母亲逐渐腐烂,‘自己’也不再去取饭了,‘他’静静地趴在母亲的怀中,像是流落的游子般,终于回到了母亲的怀抱,然后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不,”嬴仪怔愣地看着床上死去的母子,他喃喃道,“不该是这样的!”
他终于惊慌起来,“绘屏呢、为什么……!”
如他所愿,下方转换了场景,他记忆中的绘屏正与宫女嬉笑着,并没有什么金光吸引她过来。
她没有发现嬴仪。
直至几日后,饭菜腐烂的臭气引起了送饭内侍的注意,他和母亲的尸体被发现,所有与怡姝苑相关的宫人全部被处死,连带绘屏,也因为与她说笑的宫女本该是怡姝苑的人而被连累,打了板子赶出宫去。
之后画面转得极快,主角也不再是绘屏,而是一个嬴仪不认识的女人,他看着女人生下孩子,取名嬴佑,之后一路在与其他妃嫔的争斗中步步高升。
嬴仪对嬴佑的母妃不感兴趣,只是画面中偶尔会出现太子兄长与其他兄弟,他便睁大了眼,贪恋地追逐每一分每一秒。
之后嬴佑逐渐长大,在宫人因他而死后开始放浪形骸,做些荒唐事让皇帝斥骂,他的母妃虽然生气,可劝说了几次后就开始新的谋算了。
隐约有人在空气中告知嬴仪,这个世界的天命之子就是这个女人,嬴佑的母妃,她会一路向上,直到成为执掌朝政的太后。
嬴仪不信,他几乎想要嘲笑说话那人的愚蠢,他的太子兄长文成武功众人皆知,怎么可能会错失皇位,让这个女人成为最后的赢家。
可是下一秒,画面急转到了那个夜晚。
那个嬴仪最后悔的夜晚。
除夕宴上,众人出席。
皇帝皇后依旧在最高位,趁着过节,妃子们也终于可以和早已被赶出宫的孩子们相逢。
但在欢声笑语过后,宴席结束之前,皇帝笑着叫来德喜拟旨。
他站起身,第一次毫不避讳地向众人提起自己的身后事。
他说:“朕百年之后,除太子生母以外的妃嫔,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