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就坐落在长安大街之上,距离王宫不过几里远,出宫后,一行五人飞马疾驰在长安街上,即使宵禁,道路两边和稍远的夜里,仍旧传来暗暗乱声。
正自奔跑的赢高,突然眼角瞄到一个黑影闪过,急忙一拉缰绳,奔马长鸣一声,两蹄立起,停在了街上,身后四人,亦是急忙收拢缰绳,顿时一阵慌乱。
墨染急忙打马而回:“公子,何事?”
赢高没有吱声,而是凝神望向了刚才黑影的方向,仿佛看透了黑夜一般,漆黑的夜里,一双眼睛深深的望了一眼赢高一行五人,低声的呢喃道:“三弟,放心吧,大哥定不负所望。”话音刚落,身形闪动之间,没入了漆黑的夜晚,再也不见。
赢高静静的看了良久,脑中兀自盘旋着刚才一闪而过的身形,亦是轻声的呢喃道:“大哥,扶苏,小心谨慎,我在宫中等你!”
呢喃之声刚落,右手一拽缰绳,扬马继续飞奔向廷尉府。
来到廷尉府,廷尉府已经大门紧关。
赢高示意侍卫上前叫门,期待五人静静的骑在马上原地等待。
“啪…啪…啪”一阵急促的敲门之声,在漆黑的夜里响起。
旁边,突然飞奔而来一队士兵,正是南军的护城士兵。
墨染见状,打马迎上,还没等士兵到达近前,墨染就喝道:“三公子奉旨办事,闲杂人等,不得擅闯。”
远远的奔了过来的军人,为首一名将领闻言顿时右手一扬,身后士兵顿时停在了当场,而那名将领急步上前:“不知前方何人?霄禁之时,任何人等不得出入。”
“本人墨染,三公子随身侍从,不知来将何意?”
那将领踌躇了一下:“烦请禀报,南军巡城营士兵正在巡城,既然公子在此,末将当当面请安!”
墨染微一思索,远远的望了赢高一眼,赢高微一点头。
“请将军随我来吧。”墨染说完,打马转身而回。
那将领亦是快步跟上,来到赢高马前,那将领而是先凝神观看,待看清确是公子赢高之后,急忙躬身辑首道:“南军巡城营,13小队不知公子当面,请公子责罚。”
“起来吧,料尔等还有要事,本公子有要事,需和廷尉大人一谈,稍后亦会回宫,将军不必多礼,还是任务为重,尽快去吧。”
“诺!”那将军领命应声带队而去。
队伍走后这久,廷尉府侧门“吱吖”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侍卫伸手入怀,将赢高的拜贴递上:“三公子赢高,大奉王命,欲见廷尉大人,还请速速禀报。”
门房伸手拜贴,耳中仿似没有听清一般,口中道了一声“等着,我去禀报廷尉大人。”就“呯”的一声,又关上了侧门。
仿佛,那门房是突然清醒了一般,门内突然一阵慌乱,然后,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响起,逐渐远去。
又过了大约10分钟的样子,中间大门“吱吖”一声,两面大开,廷尉李斯身披外氅,衣冠不整的出现在了大门口。
慌张的道:“三公子驾到,李斯有失远迎,还望公子恕罪。”
赢高马上飞身下马,急步上前迎道:“廷尉大人,深夜来访,恕罪恕罪!”
二人互视一眼,赢高仿佛看到了李斯心底里那深深的忌讳之感,但是没有理会,而是继续道:“奉父王之命,深夜冒昧造访廷尉大人,多有不便,还望廷尉大人见谅!”
李斯心头一惊,急忙闪身让开:“即奉王命,李斯焉敢无礼,公子快快请进!”
赢高回头看了一眼:“尔等在此等候,本公子与廷尉大人有要事相谈。”
墨染紧张的开口道:“公子……”
赢高急步进入了廷尉府,一道声音传将出来:“无妨,尔等静候即可!”
李斯亦是紧随迈步而进。
两旁家丁,一个个一头雾水,但是看着门外站着的四人,亦是不敢关门,只有门房悄声的道:“四位大人,还请入内奉茶!”
墨染丝毫感情不带的道:“公子命我等在此静候,诸位不必理会我等,自行退下便好。”
可是一众家丁和门房如何敢离开,一时间,大门口,两边人马,各自静静的站在大门内外。
再说赢高和李斯,二人快步进得了院内大厅之中,赢高一看,廷尉府亦是早就换上家私和桌椅;李斯恭敬的请赢高上座,赢高不肯,最后,二人只得一左一右,坐于了桌子两边。
待二人坐定之后,早有下人奉茶,李斯一摆手,家丁和下人,顿时全部离开了大厅。
李斯在座位之上恭敬的拱手道:“公子,不知大王何事?如此深夜要公子前来廷尉府?”
赢高思索着道:“今日咸阳之乱,料来廷尉大人亦有听闻?”
李斯沉吟了一下道:“回禀公子,李斯确有所闻,霄禁期间,咸阳大乱。”
“不知廷尉大人何以看待此事?”
李斯再次沉吟了良久:“不知公子何意?”
赢高索性心中一横:“不知廷尉大人,如何看待法家治国?”
李斯心头一沉,脸色大变:“不知公子究竟是何用意?还望公子明言?”
“廷尉大人,今日本公子此来,确是有要事相商,但是若廷尉大人如此堤防本公子的话,那么,请恕赢高失礼,廷尉大人恐将失去唯一能够转机的机会。”
李斯脸色顿时骇然道:“公子,想我李斯,微末之时,陪伴大王,至今已经二十余载,兢兢业业,从未敢有片刻耽搁,不知公子何出此言?若是李斯不是,本廷尉当进宫,请大王请自裁定。”
“看看,看看,我就说廷尉大人自本公子入府,就一直提防本公子,廷尉大人,本公子所言,非是现在,而是将来……”
李斯脸色一沉道:“公子若有何事,但需明言,无无其它,请恕李斯招待不周。”
赢高闻言亦是脸色一沉:“廷尉大人,做事雷厉风行,才思敏捷、然,奋起于微末,亦泯然于坊间,高实不忍看,一代忠臣良将,就此泯然于世人。”
一席话,说的李斯后背一阵冰凉。
但李斯是何人,虽然脊背一阵发凉,脸上却是依旧毫无表情,一副平静无比的模样。
“廷尉大人,赢高知道廷尉大人有大才,但是,在此只想问廷尉大人一句,廷尉大人是想大秦万年,亦或只是希望李家……”
李斯急忙打断道:“公子慎言,李斯自追随大王那一日起,就一直希望大秦能够发展的更好。”
“李大人师从荀子圣师,当属法家代表,赢高想知,法家的目的意欲为何?”
李斯好奇的瞄了一眼赢高,见他不似开玩笑或者是有他意为之,于是回道:“法家思想主张以法制为核心,强调法律在社会治理中的重要性。法家认为法律应当公平、公正,不受个人情感和特权的影响,所有人在法律面前都是平等的。”
“可是,廷尉大人,您真的做到了吗?亦或是你所谓的治理只是针对百姓和部分官员大臣?”
李斯脸色涨红的厉声道:“公子,休要辱我法家,李斯一生,皆在为大秦服务,大秦自商公变法以来,历来均以法治国,大王励精图治,众臣上下一心,才有的大秦今日的盛世……”
“廷尉大人当真以为大秦此时是盛世?”
“大秦威压海内,即将四海升平,何不谓之盛世?”
“廷尉大人可有去民间,了解一下民间疾苦?可以亲身去城内,体验一下民众之况,再去走一圈大秦的土地之上,究竟有多少蝇营狗苟?”
“公子为何一直以为大秦百姓疾苦?一直强调百姓如何?”
“噢?莫非廷尉大人以为为何?大秦只是我赢家人的大秦?大秦人的大秦?”
“公子何出此言?”
“怎么,廷尉大人说不出来了?亦或是廷尉大人只是想要利用大秦,以达到某种目的?”
李斯心下顿时惶恐不已。
“大秦立国以来,数次变法改革,均是为了整个大秦,为了大秦基业和大秦百姓,大王自亲政以来,夜以继日,日阅奏章几百斤,而咸阳,亦被誉为整个海内最安定的居住之所,但是,廷尉大人,你可有考虑过,每年多少刑徒,不论其它各地,单单咸阳,一年数万刑徒,皆是百姓,何来的盛世?又何以来安定?”
“若无刑徒,何来大秦各地的建筑,又何以有大秦今日盛况?”
赢高闻言放声大笑:“哈哈哈……”
李斯怔怔的看着赢高,竟然发不出一言。
“廷尉大人可否去过高陵,可有听说过高陵之事?”
“自时常奏章之中或是博士奏闻中有听过,博士均道高陵乃……”说着,李斯欲言又止。
“乃之如何?”
李斯看了一眼赢高,缓声道:“直言高陵乃不法之地,不遵大秦法制,不行礼道,人人只事生产,而不知有朝廷。”
赢高讥讽的看了一眼李斯:“廷尉大人可有去过高陵?”
“未曾去过。”
“可是大王去过,而且,对高陵赞不绝口,那里百姓没有重赋在身,亦没有苛捐杂税,更不会有欺凌压榨,人人有耕种,有事做,有衣穿,有学上,有房住,有钱挣,人人均事生产,遵大秦,何来不知朝廷?又何来不守礼道?”
李斯顿时面如土色。
“廷尉大人,非是本公子刻意刁难,更非本公子有意为之,实是大秦已是重疴耄耋之际,若是继续如此,大秦恐将危矣。”
李斯骇然的张口望向赢高。
赢高没有继续说话,而是静静的坐在那里,伸手,端起了茶,抿了一口,留给了李斯消化的时间。
许久之后,李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神情恢复平静的,望了一眼赢高道:“公子确实是惊到了李斯,不知公子何出此言?”
赢高突然叹了一声道:“唉,廷尉大人,可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大?”
“自古以来,天圆地方,其大无边也……”
“天圆地方……”赢高重复道,心里却又是反思了自己起来,确实,自从重生以来,他第一次遭遇李斯这般强劲的对手,思维清晰,头脑灵活,更重要一是手握大权,其次人家是妥妥的儒家子弟啊,只是因为荀子曾经高度赞扬了大秦的政治制度,是以,才一直极力推崇以法治国。
想到了这里,赢高心里突然一动,是啊,荀子,儒家代表人物,虽然极尽赞扬大秦政治,但不是赞扬的法家啊,更非是大秦之法吏。
“廷尉大人是师从荀卿?”
“然,斯自是师从先师荀子名下。”
“不知廷尉大人与荀卿若比,较之奈何?”
“斯如何敢与先师比肩,先师之才可塂比日月。”
“敢问廷尉大人,若是尊师所言,廷尉大人当以之为何?”
“若是先师之言,斯自当以遵从,斯能有今日之成就,首当恩师教诲!”
赢高没有接着说话,而是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李斯。
李斯抬眼,与赢高双目对视,却是见到一双清澈的眼睛,明亮,深邃,之中却仿似深薉了无数的人生哲理。
许久之后,蓦然惊醒,急忙拱手道:“不知公子何意,斯但闻其详!”
“首先,不知廷尉大人之秦律,是为所有人而订,亦或是只为百姓而订?”
“自是以大秦国之所有人而定!”
“可是,本公子向来只见百姓,而并无一人世家门第之人,这是为何?”
“自是因为,官宦子弟,尽皆守法,而升斗之民,闻法而不知法尔。”
“可本公子所见,却并非如此,其一,廷尉之言,闻法而不知法,说法甚妙,何以百姓不知法?其次,月前,坊间,高见一不平之事,一官宦子弟,当街强推民女,强置人于狱,强掳其店铺,不知当时秦律何在?若其中,若非本公子知晓,恐咸阳,又添数人的无罪刑徒,不知先生何以看待此事?”
李斯闻言踌躇良久:“公子,所言之事,斯亦在当场,只是有公子当时处理了,且极为妥当,是以,斯即自行离去了;再者,百姓不知法,是因秦律磅礴,而非是一律也,再及,百姓均目不识丁,是以,百姓只闻法而不知法。”
赢高顿时奇道:“噢,廷尉大人当时亦在当场,只是不知若是廷尉处理,当何以处之?”
“自当将其收在监内,由其家人将其赎出,再予惩罚。”
“噢,那若是普通百姓犯其同样罪责,何以处理?”
“自当流民三千里,若是数罪同犯,当杀之以效儆尤。”
赢高闻言,嘴角含笑道:“噢,若是王亲贵胄,则是收监赎回再由家人予以惩罚,若是百姓则是流民三千里,或者杀之处理,哈哈哈……”
李斯顿时脸红耳赤的不知何以回答。
“好一个大秦律,好一个大秦吏啊!”
突然间,赢高停住了笑声,蓦然开口喝道:“百姓闻法而不知法,若是不知其法,百姓何以知罪?你之处罚,自何处而来,又是为何而定?”
李斯顿时汗如雨下。
赢高继续道:“同罪而不同法,你之大秦律,只是为了约束约束百姓,以彰显和标谤自己而已,又何以来以法治国?”
李斯嘴巴张了又张,说不出话来,然而,实则心里却不以为然,不说只是大秦了,历数近上千年来,除却周文王‘圈地为牢’之外,哪有律法面上大夫之说?
看着李斯那脸上稍且有些不忿的神情,赢高心中了然,继续又道:“我知廷尉大人之意,是谓之,刑不上大夫为上,礼不下庶人,可是,赢高却是知道,尊师却是以为:刑不以大夫为上,礼不以庶人为下;言中之意却是:刑罚不要处罚高官而为高级,而礼节,更不以礼待庶民而为下等,赢高理解之意为不要身份地位的高低来判断刑罚和礼节的标准,而是律法和刑罚面前,人人平等。”说完,心里尤自暗暗的道:“荀子啊荀子,莫怪呼于我,谁让你这弟子太过于精明,而大秦暂时又缺不得此人,为了你这弟子,只能暂时借用你的名头了。”
李斯此刻终于色变。
赢高看了一眼色变的李斯,心知还需再加一道猛火:“廷尉大人直道以尊先师,却不知荀卿当年游及大秦,观之大秦的政治,曾言道:秦四世有胜,数也,非幸也;同时又对秦国重视刑法吏治,轻视仁德士君子的方略不以为然,谓之“县之以王者之功名,则倜倜然其不及远矣,可是,汝李斯又在大秦做了什么?彼师之嗟叹,彼反其道而行之。”
李斯时刻已然站立不稳,因其一生,师从荀子,自是对荀子访秦这段历史,知之甚深,现在,赢高尽数将之一一道出,正是破了李斯的大防,是以李斯才更加不堪。
赢高双眼冰冷的看了一眼李斯,冷冷的道:“莫非,廷尉不知荀卿亦曾有一言……”
李斯双目无神的怔怔望向了赢高。
赢高口齿微张:“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李斯此刻再也不复平静之相,委顿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