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站在门内。
他穿着一身旧的发薄的中山装,沟壑纵横的脸颊憋着气,表情似极其无奈。
盛敬成怔愣片刻,随即了然。
老唐这是有意躲着自己呢!
两人早年有些渊源,平日也偶有交情,当面拒绝抹不开面,不伸手又不落忍。
老唐没说话,瞟了一眼盛敬成背上的娃,转身回屋。
见状,盛敬成眉头微展,厚着脸皮赶紧跟进屋。
老唐生着闷气,用下巴指了指竹榻,示意躺那。
盛敬成自觉给人添了麻烦,嘴上讨好似的“唉”了一声,遂将栩栩安置在竹榻上。
老唐进到里屋,拿出一个黑色的木匣子,匣面上胞浆锃亮。
他小心翼翼的开锁,从最底层掏出一张泛黄、卷边的符纸。
符纸上用朱砂勾勒的线条像篆形字又似图案。
老唐展开符纸,食指与大拇指轻触符纸上缘,口中默念符咒,念力注入,符纸瞬间燃起。
他用手掌催动符纸在栩栩身形上游走,符纸燃尽,灰烬便整齐落回碗内。
“兑水服下。”
老唐说完,又拿出一张符纸,默念咒语,请二郎神君临屋相助。
顷刻,符纸欻的燃起!
待燃尽,老唐掌心催力,化成灰烬的符纸便有序的落在竹榻的四方角落。
见栩栩已服下之前的符水,他才淡淡说道:
“心神算是暂时稳住,晚点应该就能退烧。竹榻四方我已请神君相助守护,邪祟不得入内。”
盛敬成长长舒出口气,正欲开口道谢,老唐出言打断,“你先听我说……”
他微微端坐,脸色凝重,“我早算到今天会有事找来,眼下这个情形,算是避不开了……”
盛敬成听这话里有话,心里顿时又不安起来,“是不好治吗?”
老唐鼻子长呼出一口气,“我现下要跟你说的不是病情严不严重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盛敬成满脸疑窦,想不出他一向深居简出能有啥问题。
“你知道我这些年为何不看事了?”
老唐问出这句话,似乎也没打算让他回答,默了两秒,便接着说道:
“你们是不是都认为是因为当年那事,我吃教训了,胆小怕事了,寒了心了……呵呵,也没错。”
老唐神色唏嘘。
盛敬成摸不清老唐这种时候提这是何意,按他性格,这种时候应该附和两句的。
附和的话在脑子里一转悠,他尴尬的发现,说“是”与“不是”都没法接茬。
平日搭边腔惯了,嘴还是先脑子一步溜了出来,“是是是……”意识到不妥,又赶紧“呃,也不是……”
窘迫!
此刻,盛敬成只想问一句“那到底是因为啥”。
老唐回归正色,“即便抛开那些,我也做不了这行了!”
他稍停顿,又悠悠道来,“自那之后,我就不再是我了,废了!”
盛敬成一头雾水,还只当是对方在抒情感慨。
“我说这个,不是在跟你推脱。有些话,我不便跟你说太透,总之,就是我没当年的本事了。”
见对方懵圈,便又说道,“你既已开口,倒也不是不行,但我要事先说清楚,我可能……失手!”
“失手会咋样?”
盛敬成又燃起希望,他是信老唐的,只要他愿意出手。
“要么我疯,要么她疯……准确说也不是疯,就是……残缺!”老唐说的云淡风轻。
盛敬成结合上下文消化一番。
随即闷声问道,“是肢体残缺,还是……脑子?”
他需要事无巨细了解,然后权衡。
老唐对盛敬成的反应既惊讶又满意。
还从未跟人提起自己的事,既怕人理解不了,又怕人穷追猛问。
“肢体没问题!”老唐排除式的答道。
他竟不像刚开始那么回避。
见盛敬成不吭声,他便又补充道:
“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失败,但我话要给你说前头。”
“她是什么情况我想你们是有数的。你做的那些没成,就说明事情比你平日见到的要严重得多。”
“我刚要是再晚点出手,她可能就是个没心没窍的傻姑娘了,但也只能稳住一时,你得赶快做决定,是否要一试?”
盛敬成眉头紧锁,他以为只是寻常惊着了,叫叫就回来了,这在村里是常有的。
去年老熊在自己地头干活,想趁晚上凉爽多干点,天黑后还干了一阵子才回,回到家就开始发烧。
头痛到地上打滚,满嘴胡话,两三岁小孙子说看到爷爷在门外踱步……
众人唏嘘不已,老熊家地边埋着的那姑娘,走前不也是头痛么!
就这,村里年长的都给叫回来了,盛敬成在那套程序上还多了一道泼水饭环节,按理不该这结果啊。
“试!”
盛敬成做下决定。
再烧下去不就心窍都烧没了么!
常人看来是烧坏的,行当里看可就是两边抢人抢输了。
“好。”
老唐神情坚定,语气笃定的说道:
“你赶快去准备一个初生鸡蛋,记住不要公鸡蛋,准备一块百家布……呃,就是找一百家人户,每家给一块布缝在一起,准备好这些速速回来。”
“好,我这就去。”盛敬抬脚就跑。
刚出门又回头询问,“布的大小、颜色什么的有讲究吗?”
“没有。”
老唐没好气的交代道:“但缝合的线最好用红色,用朱砂浸一浸更好。再者,找个阳盛者缝,你看看周围有没有八月生人,命硬。”
老唐本想揶揄他跑那么快的,叮嘱的话都没说完,看对方急切的样子,又收敛回去。
盛敬成到晚上十点才回来。
喝过符水,栩栩已不再呕吐,烧也退了。
偶尔醒来,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便又沉沉睡去。
“用这个,写上生辰八字。”
老唐指着鸡蛋,又将一碗黑红色浆液递给他。
正忙活,栩栩睁开眼睛,痴痴的盯着老唐,“老头,你给它饭吃了吗?”
“没给!”
老唐拿出红布条,抹着朱砂,没好气的回答。
栩栩开始轻声呜咽,哼唧个没完,“为什么不给……你为什么……那个白衣服好凶……光头也好凶……他要吃人……呜呜呜……”
“栩栩,你在说谁?”盛敬成疑惑的看着这一幕。
栩栩没有回答,眼神逐渐失焦,再次昏睡。
老唐心里不禁默默琢磨起那个白衣服和光头。
两人把准备的做法物件拿到门外摆放。
“在哪里遇事的?”老唐问道。
“荒田湾,就是这座山东侧山坳。”盛敬成回道。
老唐没再吭声。
他默默将香案对向荒田湾方向,地面架起柴火堆。
“你进屋,没叫你不要出来,看好她。”老唐的语气不容多问。
盛敬成配合的进屋,栩栩还在昏睡,身上盖着百家布。
他从门缝里瞧见老唐轻捏一张符纸,符纸瞬间燃起,不偏不倚飘向柴火堆,火焰倏地蹿起两丈高。
老唐将鸡蛋用红布条五花大绑,抹上朱砂,扔进火堆……
嘴上大喝一声!
响声如雷!
栩栩突然猛烈作呕。
盛敬成情急之下赶紧用手接着!
竟是满手的米粒,像是……
水饭?
小米?
蹊跷了不是!
盛敬成心里第一次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警惕的四下环顾,没察觉异样,嗓子眼稍松了些。
栩栩吐完便又睡去。
盛敬成缓了缓神,突然想起门外的老唐。
怪了!
火堆旁并不见老唐。
盛敬成隔着门缝轻喊了两声!
未见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