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浅浅的夜色中,略显破旧的驿站,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灯笼。
崔氏让身边的管事娘子,悄悄塞给驿丞一块银饼子,得了一间上房。
另外,热水、灶台等,也都给了崔氏最大的便利。
简单的洗漱过后,管事娘子带着小丫鬟,提来了食盒。
“娘子,用些饭吧。”
这管事娘子,就是当年崔氏的陪嫁丫鬟翡翠。
几年前,她嫁给了王家的管事,从贴身侍女变成了管事娘子。
王家出事后,包括崔氏的陪嫁人口,王家所有的奴婢都被抄没、发卖。
不过,崔家还在,崔氏的父、兄等出面,帮忙将崔氏的奴婢都买了下来,重新送回到崔氏身边。
崔氏却没有都收下——
谢太夫人已经没了人服侍,崔氏作为儿媳妇,身边若是奴婢太多,很容易被谢太夫人“调用”。
崔氏:……哼!我才不要便宜了那老虔婆!
崔氏与谢太夫人做了几年的婆媳,两个女人就明争暗斗了几年。
两人不能说是不死不休,却也真的做不来“婆慈媳孝”。
过去看在王廪的面子上,王家亦是富贵,崔氏才受制于婆媳关系,不得不对谢太夫人恭敬、顺从。
如今……哼,王家都败了,全家人都要靠着她的“嫁妆”过日子,崔氏若是还要忍耐,那她就是犯贱。
崔氏表示,她是世家贵女,才不是倒贴还要受气的贱人。
当然,谢太夫人更是人老成精,知道自家的处境,再不敢像过去一样,摆着婆婆的款儿,对崔氏诸多挑剔。
谢太夫人仿佛“醒悟”了,忽然意识到了崔氏这个儿媳妇的好,对她十分满意,张口闭口就是各种夸赞。
看到如此“前倨后恭”,甚至近乎卑微的恶婆婆,崔氏只觉得通体舒泰。
她没有选择与王廪和离,而是继续留在王家,除了顾及儿子外,也是有这方面的原因——
在谢老妪手底下,受了这些年的气,终于翻了身。
崔氏无比享受谢老妪的恭维、讨好。
她就是喜欢看到谢老妪明明很讨厌她、却还不得不笑脸相迎的憋屈模样。
只看恶毒婆婆那副“忍辱负重”的嘴脸,崔氏吃饭的时候,都能多吃一碗,哦不,还是半碗吧。
吃多了,容易胖!
崔氏可不想还不到中年,就发了福!
她才不是王九那贪吃鬼,小小年纪就吃得一身肥肉,连亲爹都嫌弃。
想到前头留下来的拖油瓶,崔氏的心情愈发好了——
七年前,她只能把王九赶去庄子。
而现在……齐王府失势了,姜侧妃估计也要跟着完蛋。
到时候王九这小贱人,就能完全落到她的手上。
到时候……哼!可惜她太过痴肥,容貌不堪,想高攀个好人家都困难。
也不知道,过了这几年,楼大郎那小畜生,还愿不愿意……
“咦?我这是怎么了?”
崔氏猛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开始回忆过往。
还接连想到了王姮、楼彧等,好几年都不曾见过的“故人”。
“这、莫非就是近乡情怯?”
“啊呸!才不是!我才不会想念那些人。”
非亲非故的,就算要想念,也当想一想现在就在河东当主簿的侄子。
或者——
“五郎呢?五郎在哪儿?”
崔氏赶忙收敛心神,抬眼去看翡翠。
翡翠躬身回禀,“好叫娘子知道,五郎在东跨院。”
“……”
崔氏不满的抿嘴。
她不是对亲儿子不满,而是暗骂谢老妪奸诈:“就知道做戏。明明是个冷心冷肺、自私凉薄的老虔婆,却还整天做出一副宠爱孙儿的老祖母模样!”
崔氏这话,就有些昧良心了。
谢太夫人对王姮,确实称得上冷漠、无视。
但对王昶这个嫡孙,还是有几分慈爱的。
或许,比不得那些将孙子当成掌中宝、心头肉的老祖母,却也有些许真心。
崔氏:……些许?不够!
她的五郎可是王家唯一的嫡孙,身份贵重,聪明懂事。
长辈们,再怎么宠爱、看重都是应该的。
谢太夫人不够疼爱,却还整日做出一副慈和的模样,崔氏都快被恶心坏了。
偏偏——
“五郎最是单纯、善良,旁人对他虚情假意,他却当了真,并加倍的还回去。”
“唉……这傻孩子啊——”
嘴里说着儿子“傻”,崔氏眼角眉梢却都是骄傲。
她的儿子,聪慧、纯良,在京城的时候,就有无数人交口称赞。
可惜,被王廪这个废物连累,不得不回到原籍。
他的学业……等等!回原籍,学业应该也不会被耽搁。
沂州确实不如京城繁华,但沂州有海内名士沈度啊。
王九只知道憨吃憨玩,平白辜负了名士弟子的身份。
她这般不堪,扶不上墙,合该把机会让给五郎。
五郎可是王家的嫡子,是她的亲弟弟,更是王家未来的家主。
王九没有同母的兄弟,以后能够依仗的只有五郎。
“若王九识趣些,主动将名额让出来,或是求得沈先生收下五郎,我倒是可以给她些许体面。”
“将来嫁了人,也能让五郎帮衬她一二!”
崔氏自以为是的想着。
在她看来,王九只要不是蠢到家,就该明白娘家、兄弟的重要性。
就像她崔氏,此次夫君落难,若非有娘家帮助,她现在连饭都没得吃,更不用说有奴婢、有“嫁妆”了。
崔氏以己度人,觉得王九应该知道怎么选。
翡翠听了崔氏的话,赶忙附和:“娘子说的是,咱们五郎最是纯良、孝顺。”
翡翠故意说出了“孝顺”二字,她这是在提醒崔氏:谢太夫人是五郎的祖母,不管她对五郎是不是虚情假意,五郎若是还想要个好名声,就必须孝顺谢太夫人。
哪怕是演,也要扮演一个孝子贤孙、温良君子。
崔氏当然明白“孝顺”的重要性,她也知道五郎能够守在生病的老祖母跟前侍奉,是有利于他博取美名的。
崔氏更是希望五郎确实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但,崔氏只想让儿子孝顺自己。
谢老妪?
哼,老而不死的贼,贻害千年的老祸害!
哪里配得上她五郎的一片孝心?
“……”
崔氏抿紧嘴唇,片刻后,才勉为其难的说了句:“也罢,就让那老妪得意片刻。”
“翡翠,你看好时间,一盏茶后,就去唤五郎过来!”
一盏茶的功夫,饭菜还凉不了。
这是崔氏的极限。
“是!奴遵命!”
翡翠答应一声,便开始留意时间。
片刻后,翡翠亲自去到东跨院叫人。
房间里,就只剩下了崔氏和一个小丫鬟。
嗖!
从外面飞进来一块石子儿,精准的打中了那小丫鬟的某个穴位。
小丫鬟一声不吭,就软软的倒了下去。
崔氏一惊,“什么人?”
难道是刺客?
不应该啊。
王家都败落成这个样子,根本没有刺杀的价值。
还有王廪,进京才两个多月,也来不及得罪贵人。
唰!
就在崔氏又惊又怕的时候,一个人影从窗子跃了进来。
“崔娘子,几年不见,可还安好?”
来人穿着黑色胡服,十四五岁的年纪,虽带着稚气,却气质沉稳、温和。
“你是、楼、楼大郎?”
崔氏连连后退,一边闪躲,一边拼命打量来人。
她发现,这少年容貌是罕见的俊美,气度也不俗。
他的五官,还有些似曾相识。
许是刚才回忆起了过往,崔氏脑海中猛然闪现出一个人:“楼彧!”
楼家的小顽童,那个曾经朝着自己丢蜂巢,继而让自己被一群蜜蜂追得满地乱滚的小畜生!
这三四年,崔氏进了京,远离了沂州,也就没有继续跟楼彧打交道。
但,楼家小郎君的名声,还是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什么安国公楼谨的“侄儿”,什么名士沈度最看重的弟子。
天资聪慧,才貌俱佳。
就连圣人都曾经对楼谨笑谈什么“汝家小郎、芝兰玉树”。
然后,楼彧就有了“玉郎”的美称。
崔氏:……呸!狗屁的玉郎,分明就是个野性难驯、顽劣狠毒的竖子。
崔氏没有见到长成少年的楼彧,记忆里楼大郎还是幼年时人嫌狗憎的模样。
此刻,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玉面少年郎,崔氏竟有些迟疑——
这、真的是楼彧?
容貌相似,可气质大不相同。
眼前的少年,哪怕穿着黑色的衣服,行为也堪称“鬼祟”,可整个人还是有种气定神闲、温柔高贵的从容与淡然。
他不像擅闯的毛贼,反倒像是从天而降的仙童。
“崔娘子好记性。”
楼彧温和的笑着,欠身行礼:“彧请娘子安!”
崔氏:……还真是楼大郎!
三四年不见,他、他竟真的跟传闻中的一样,成了温润君子?
至少在几年前,楼彧是不会向她见礼的,更不会如此平和的寒暄。
“不敢!”
崔氏还没忘了当年的仇,她冷冷一笑,“楼郎君是尊贵人儿,妾身一介老妪,哪敢受郎君的礼?”
被这般不客气的回应,楼彧也不气恼,他依然笑得儒雅:
“崔娘子过谦了!”
象征性的客气了一句,楼彧便直奔主题:“彧此次来拜访娘子,只为两件事。”
“一,河东主簿崔载,勾结匪人,勒索乡绅,威逼百姓,终酿下大祸,彧已经将他所有罪状上报朝廷,不日,应该就会定其罪责。”
“二,崔娘子,你可知七年前,彧为何会‘送’你蜂巢?害得你不慎流产?”
楼彧丢出了两个炸弹,直接把崔氏惊得变了脸色。
“什么?阿载出事了?”
还有那么多的罪名!
随便哪一个,似乎都能断了崔载的仕途啊。
崔氏敢跟着王廪回沂州,就是想着沂州还有崔载。
自己的侄儿做父母官,在沂州,她就不会受气、受欺负。
兴许还能趁机报复报复某个小贱人。
可现在,人还没有回到沂州,崔载就、就——
崔氏没有怀疑楼彧在骗人。
呃,这大概也是小霸王的信誉:楼大郎的坏,是摆在明面上的,他坏的坦荡,敢作敢当。
楼大郎,绝不会说谎!
且,崔载落罪这种事儿,也没有什么好欺骗的。
是与不是,去到河东,一问便知。
不过是一两天的时间,一来一回的功夫,楼彧没有必要说谎。
所以,崔载也完了?
好一个“也”字,真是道尽了崔氏的心酸与绝望。
而更让崔氏绝望的是——
“你说什么?你说我当年是流产?”
而非什么来了月信?
“当年我年幼、不懂事,心机也远比不上你们这些长辈。”
楼彧脸上、眼底全都是和煦的笑,说出的话,却让崔氏如坠冰窟:
“比如王郎君,他就故意派人告诉我,你那日会带着阿玖去楼家,就是知道楼家有个顽劣小儿。”你、崔氏,利用楼大郎,试图借刀杀人。
而那个时候的楼彧,骄纵、任性,习惯了欺负别人,哪里能够容忍被旁人利用?
他定会报复那个试图利用他的人,也就是崔氏!
“王郎君还好心提醒我,崔娘子已经有妊,受不得惊吓——”
楼彧缓缓说着,崔氏的脸却已经彻底没了血色,身形摇摇欲坠:王廪!你、好狠的心呐!
崔氏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浓浓的恨。
她的孩儿,她,真的好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