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刚，”一名一直坐在角落里没有发声的中年人在此时开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如果给周立颁发了一等奖，我们都要因为舆情影响，考虑撤销颁奖。你却在这个时候提出给她补发？这里不是你的一言堂，我们不会为了你的一句‘只是觉得她该得一等奖’而买单，《萌芽》不会，新概念更不会。”
李刚点头：“我知道。”
中年人便继续说下去：“舆情发酵到现在的地步，大众已经形成了固有思维，我们最好的应对措施就是不要掺和，让事件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冷却，而不要试图让事件反转，消耗媒体的公信力。”
如果周立在现场，她一定会就中年人对大众对舆论的敏锐而感慨惊叹。
千禧年后的二零年代左右，发生了非常多的反转新闻。
事件反转再反转，并没有让世人学会独立思考，键盘侠依旧当着键盘侠，反转前网暴甲，反转后回头就网暴乙，反转不反转都不影响键盘侠把键盘抠出花来。
却消耗掉了普罗大众对传媒的信任，再看见什么新闻都持怀疑和排斥的态度。
但那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中年人竟在这个时候就预测到了。
李刚再次点头：“我明白。”
“你明白，可你还是要这么做？”
安静的会议室，李刚的声音显得非常清晰：“是的，老师。”
“那你做好对后果负责的准备了吗？”田桂山，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李刚本科老师继续问道。
“我做好准备了。”
“记住你现在说的话，”田桂山似是叹了一口气，仔细看时，却依旧是沉稳冷淡的表情，“现在举手表决，同意给周立同学补发一等奖的人举手。”
说着，严厉警告李刚的田桂山率先举起了手。
其实研讨会一开始，不同意给周立补发一等奖的人占了绝大多数。
即使是在李刚将周立的文章拿出来分发给众人之后，同意和不同意的人也是五五开。
甚至，“沉默的大多数”隐隐有压过发声同意补发的人数的趋势。
此刻，看着举起手来的田桂山，众人面面相觑，缓慢地试探性地举起手来。
虽然依旧有人没有举手，但明显投赞成票的远超过了没举手的人。
李刚轻吁了一口气，给周立补发一等奖的事情总算定下了。
会后，看着起身离去的田桂山，李刚快步迎了上去：“老师。”
田桂山顿了顿脚步：“什么事？”
李刚很郑重地冲田桂山躬身：“今天的事情多亏老师了，都是仰仗老师的面子。”
田桂山没有研讨会上的冷淡，表情温和了一些：“面子就是拿来仰仗的，你是我的学生，扯一扯我的虎皮本没什么，就怕我这张老脸也有没面子的时候。”
李刚赶紧表示：“我一定不会让老师丢脸的。”
田桂山却摇头，他张了张嘴似想叮嘱几句，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李刚的肩头：“我回去了。”
“老师慢走。”
目送着田桂山的背影，余偏偏走到李刚身边点了一支烟。
“有老师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余偏偏是牙医半路改行做的作者，自然不跟科班出身的李刚一样有着传道授业解惑兜底的老师。
“少说酸话。”李刚白了余偏偏一眼。
两人对视，都仿佛是叹了一口气般地松了一口气。
今天的研讨会太悬了，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李刚、余偏偏和田桂山分属于杂志社、作协和教育界，也就分别动用了杂志社、作协和教育界的人脉。
最后事情能够拍板，是田桂山为李刚这个学生豁出去了老脸，也是李刚这个《萌芽》的编辑立下了军令状，“做好为后果负责的准备”就是“随时准备引咎辞职”的意思。
两个老友对视着，谁也没说值得不值得的话。
余偏偏只是提醒道：“打起精神来，确定了颁奖只是小意思，狂风骤雨还在后面呢！”
李刚也明白，就如同他们在会上探讨的那样，在驳论作品已经发表的基础上雪藏初赛作品公开复赛作品，就等于在宣传有条件的善良之后倡导发疯文学。
在整个社会都宣传团结友爱互帮互助谦逊恭谨克己奉公的时候，在无私奉献获得社会普遍认同，反虚无主义和自私自利情绪高涨的情况下，肯定和刊登这样的作品将面对什么样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
“你不是说了，还有你吗？”
“嘿，你在这里等着我呢？”
同样措手不及的还有罗秀丽，罗秀丽虽然受了秦桑的提醒，准备在报纸刊登出来的第一时间通知周立。
但罗秀丽没有想到，当晚下班回家，就在车载广播里听见了听众来信，下车回家又听见了街坊闲谈，回家吃饭连自己老妈都在提及，全是一边倒地对周立的声讨之词。
“你没看周立写的《你的善良，要有锋芒》吗？”罗秀丽忍不住为周立辩解。
“看了，什么善良要有锋芒，不就是自私自利各扫门前雪的说法吗？”罗妈妈一边在桌子上摆上当晚的饭菜一边道，“共产共产，你妈年轻那会儿可是吃大锅饭的。即使现在是小家庭了，那也是为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带动后富。要不是她的这篇文章出来，我还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集体意识这么淡漠了。”
“她怎么就集体意识淡漠了？你年轻的时候是吃大锅饭的，平心而论，你就真喜欢吃大锅饭的时候吗？干多干少吃一样，干好干差吃一样，要不是因为这条路走不通，怎么会有后来的包产到户？”
“那也不能跟她似的，有钱买肯德基，不肯给卖花的老奶奶晚饭钱。”
“自己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自己的钱？没有社会的安定国家的富强，能有自己的钱吗？挣了钱，为什么不想着回馈社会？”
“好了好了，”罗爸爸过来打圆场，“都少说两句，两母女动不动就吵，像什么样子。”
母女俩这才坐下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