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峰上,太子金光殿中,鹤仙童子低伏于下首,连太子的双眸都不敢正视。
上方隐约传来几声冷斥,“擅离职守”、“自行谢罪”等字眼利刃般划破空气,直刺得人心底阵阵发寒。
守山人被强行押下带走,脸色惨淡,一个字都不敢说。
寒狱中扣押了一夜的弟子关重招供,称他将那女妖推下飞舟的地方在玉华门附近,至于她后面去了哪,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一概不知。
然而,仙仆们将玉华门里里外外包括三座仙山在内,搜寻了整整一夜,却只发现了一缕断发。
玉华门守山值夜的弟子散漫惯了,提前又收到了宝器被人打点过,当夜就算听到了一些动静,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便心照不宣地放任不管。
毕竟玉华门已经是无极仙域的最外缘,能被流放到此处的,大多是些没什么来头的人物,即便被上仙带走,众人也只会当作寻常事。
毕竟拼尽全力踏入仙门却仍籍籍无名者,少说也有十万之众,少一个,不过如沧海一粟。
可怪就怪在,此次被拖走的人不仅有人来寻,还是最顶头上那位亲自来找。
值夜的下仙此生第一次踏入内门,进了金光殿,得见天族太子天颜,却是因为渎职懈怠被太子殿下亲自治了重罪,他既惊又惧,还不得不叩头谢恩。
最上方的人面无表情。
太子殿下不开口,下面的人便无人敢擅自发声,众人噤若寒蝉,跪伏了一地。
良久,殿上传来一道冷声,“再找。”
鹤仙领命退下。
片刻后,又有人进来。
这次来的仙仆是灵霄殿的,行了礼,一路走上前,垂着头耳语了几句,随后又伏下身。
烛钰原本以为已经控在身边的小妖怪又一次从他手中逃脱走,却突然听说对方不知何故闯入了禁区,还受了伤,如今正在寻找他。
仙仆还在继续低声道,“那姑娘看起来修为不足,只说认识殿下,旁的都闭口不提,仙君仁善,不许苛责她,所以现今也没问出什么。”
烛钰眼皮突兀一跳,心中涌起一股古怪。
他起身,掠过跪地的仙仆,一脚踏入阵法,瞬息出现在太虚门。
云顶之上的灵霄殿,是玉珩仙君起居的地方。
染着白霜的仙树向下垂着细长剔透的枝条,花影错落,暗处幽香,无云的苍穹之下挂着一抹剪月,水榭流觞无不精巧华美,冷香弥漫。
烛钰踏过无瑕白玉堆砌而成的雅致廊桥,一路走向仙殿。
原以为师尊喜静,又一贯不喜妖物,应该将她安置在哪一处偏远的小殿里了,烛钰既然来了灵霄殿,就要先拜访师尊,礼法不可废。
却没有想到,妖怪就在仙殿上。
还换了干净的衣服,坐在一方显然是刚搬过来的软榻上。
身旁的桌子上放着蜜荔枝,还有一杯飘着淡淡白烟的灵酿。
他的师尊站在小妖怪面前,手指微微抬起又停在半空,像是想要做某个动作,却又觉得不妥,悬在那里,犹豫不决。
竟然连有人靠近都毫无察觉,这情形着实有些古怪。
烛钰皱了皱眉。
走过去时,听到师尊凉淡低缓的声音,“你昨夜,是不是唤了我什么?”
大殿中弥漫着氤氲的仙雾与淡淡寒霜。
姑娘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踩在雾气中的脚上,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没喊过,你听错了吧。”
安静了须臾。
玉珩仙君再次开口,“你是新入山的弟子吗?”
妖怪抿着唇,不再说话。
“是弟子认识的人。”
一侧传来清润的嗓音。
唐玉笺抬起头。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道很高的身影。
天族太子身着一袭天青色银纹锦衣,腰部收的紧窄,通身没有一丝褶皱,愈发衬托出他身形颀长,眉目如画。
就是神色太过冷峻,透出一股冰霜似的傲气。尽管礼数周全,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感。
身后的廊桥上跟着着几个低眉顺眼的仙仆,不敢进大殿,躬身弯腰在外面候着。
唐玉笺反应稍慢,出神间那人已走到她面前。
“见过师尊。”
太子向面前的仙君颔首算是行礼。
随后,他转向唐玉笺,声音压轻几分,“不可对师尊无礼,应称呼为玉珩仙君。”
是在斥责她刚刚对仙君说的那句,“你听错了。”
唐玉笺垂下眼睛,不轻不重的跟着喊,“玉珩仙君。”
“无妨。”
玉珩仙君淡声说。
身上没有半分情绪,清冷淡漠,浅色的瞳仁像是冰凝成的一般。
气氛须臾之间变得有些古怪,让人不敢开口说话。烛钰正在思考是不是小妖怪做了什么事,惹得师尊不悦,却感觉到袖子被轻轻拉了拉。
他思绪没有反应过来,低头看到妖怪抬着一双红红的猫眼,小声对他说,“殿下,我们能不能先走啊?”
声音放得太轻了,几乎听不见,烛钰下意识地垂下头,动作微微一滞,一贯冷淡的神情有了一丝波澜。
他们的这个动作,仿佛在说悄悄话。
宽袖下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捻着指腹摩挲,烛钰唇瓣轻启,声音也不知为何跟着她一道放轻了。
“师尊面前,不可无礼。”
话音落下时,眼前光影移动,玉珩仙君转身离开了。
再抬眼时,身影已经走出大殿之外。
烛钰将人捞起来。
妖怪手腕很细,安静的任由他带起来,很是顺从的模样。
甚至下意识的抓住他的袖子。
看到天青色袖口上攥着的纤细手指,烛钰到唇边的‘放肆’并没有说出口,心情莫名缓和了许多。
走出殿门,有人静立在玉桥之上,垂眸凝视一株兰草。
玉珩仙君竟然没走。
烛钰喊了声“师尊”,对方却恍若未闻。
也没有转身。
烛钰脚下微动,却听到妖怪压低了声音轻唤,“殿下,走慢些吧。”
她说,“腿还疼呢。”
唐玉笺的动作颤巍巍的,小扇子一般的睫毛跟着轻轻晃动,神色带着些不安。
她思索着如何装可怜,不然憋气酝酿点眼泪出来。
正想着,却感受到一只手落在她后背上。
太子表情冷淡,姿态居高临下,但掌心却源源不断地向她输送着仙气。
唐玉笺愣了下,觉得通体舒畅。
烛钰又抬头向不远处看了一眼,遥遥行了个礼,随后带着唐玉笺一步踏出了灵霄殿。
偌大的玉殿跟着安静下来。
若有似无的纸墨香散进渺渺仙雾之间。
玉珩仙君抬手摘下那支开得正盛的兰草,瞬息之间,雪色花株便枯萎下去,化作白色齑粉在空气中缓慢消散。
他手中空无一物,心口也似缺了一块,留下一片空白。
等人走到水廊之外,玉珩终于回头望向她,目光清而沉。
却意外撞上她回头,交汇的刹那,仿佛有重击敲在心口,无声无息掀起万丈惊涛骇浪。
对方看过来的那一眼似带着些愠意,四目相对,又匆匆转回头。
身影消失在阵法的金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