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死了,我必说服程大少爷,将你与程大老爷合葬一处!”
“你是个如何至贞至情的女子呀!丈夫死了,你甚至为他殉情!”
“到时将你与程大老爷的青丝拴死结,寓意结发同心,再着伉俪恩爱情诗一首、声泪俱下的悲情折子戏一出,当永世传唱!”
“唱你们夫妻同心,唱你们情谊深厚,唱你们至死不渝!”
“到了黄泉,阎王爷听者落泪,必当再求月老,为你们拴上三生三世永不相离的红线情劫!”
山月一声比一声高。
深夜静思,扰不醒喝醉的赌鬼。
王二嬢光是听,都快吐了:和那个死胖娃结三生三世的情缘,还不如找个癞格宝亲亲我我。
段氏如死鱼无波澜的眼珠子里,逐渐回转光芒,光芒汇聚到瞳孔,忽而开始疯狂挣扎。
山月手一松。
段氏瞬时扑到枯草垫上,猛抠喉咙,使劲干呕,终将那颗深褐色的药丸吐到了地上!
“人死如灯灭。”
山月的声调降了下来:“入了土,身后事就尽数交由旁人书写了,半字不由人。你活着被人摆布,死了还要帮忙唱戏,你甘不甘心呀?”
跟灌鸡粪汤不同,自己捅喉咙,余韵无穷。
段氏吐得浅绿色的胆汁都出来了,匍匐在枯草垫子上,后背与胸腔起伏不定,双手如枯枝趴在地上,好几个呼吸之后才缓和过来,一抬眼,因呕吐而氤氲的泪雾将眼眶打湿:“我不甘心,又能如何?!”
“你至少能活着!”山月低声斥吼。
山月眸光下压:“你难道不想,活着看到瞒你负你欺你辱你的柳大人跌下神坛,从此不再高高在上,而是与你等凡人无异吗?”
段氏惊惧地看向山月:“你究竟是谁?!”
山月后背向后一靠,耸耸肩,笑了笑:“我是贺山月呀,太太,您亲自把我带进程家的呀。”
段氏愣愣地看向山月,再看看地上那摊发绿发臭的胆汁和明晃晃的毒药。
她可以告发贺山月,让程行龃和柳大人彻查她的来历,结局是贺山月必死,她也一定活不成——程大兴的死,她已经在程家背上了罪名,罪名已经传了出去,程家不可能饶恕她...
便是活着,又能如何?
她还是那颗棋子。
她以为柳大人不收容她,是因为年龄、门第或是他早有妻室,可如今细想,柳大人在灵堂那一出后,便已彻底放弃了她——她以为是爱情,她才能在一个又一个的黑夜惊醒中,说服自己“柳大人是因为爱她,才会在她那般小的时候,就对她做情爱之事”,才能说服自己也要反爱过去、礼尚往来,才能配合柳大人嫁给程大兴,才能在一遍又一遍的殴打中...才能不那么痛苦!
不是爱情。
不是爱情!
不是!
是欺辱!是瞒骗!是引诱!是强迫!是与世道相悖的万恶!
因为有这样的开始,才会有这样的结束。
因为有这样的故事,才会有弑父杀母、十恶难赦的程行龃。
段氏瞬间泪盈于睫,“你需要我做什么?”
山月在心里舒出一口气,还未说话,便听段氏又道:“对程家,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柳大人处,你想知道什么,我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一点,程行龃万般该死,也是我十月怀胎的骨肉,我不对程行龃动手,你也要对我发誓,保他不死。”
山月静静地看向段氏,双手十指相扣,抵在下颌,看不清喜怒。
等待叫人焦灼,沉默平添不安。
段氏心上逐渐浮现起一层迷雾。
不知等待几许,终于等来山月一言:“可。我答应你,保程行龃一条命。”
段氏呼出一口长气。
紧跟着迎来山月第三次逼问:“福寿山那晚,究竟都有谁——事不过三,这次你的答案如果仍不叫我满意,九转回魂丹你要吃,程家照样要亡,柳大人照样不得善终,更添一条,程行龃必死——你所求皆不善,结局更坏,你又何必死咬牙关?”
黄芪说段氏不知,山月笃定作为当家主母段氏,不可能不知。
段氏垂眸笑了笑:“我死咬牙关是为你好,当年我被程大兴送回娘家,不知具体事宜,后来在与柳大人交谈中才知——为首的是靖安长公主府独女,早在一出生便被先帝封为绥元翁主的傅明姜;与之同来的无一不是京师顶尖世家之子女,武定侯嫡长子崔珏、关北侯幼子常豫苏、太子太保幼子薛辰,还有绥元翁主的胞弟傅明伯...这些人,不是程家,这些人背后的家世绝非你一个孤女可撼动的。”
就算你太聪慧,也不可能。
程家只是小小鸡卵,碰之即碎。
这些人家,却是卧龙盘山,如何颠覆?
段氏目带怜悯,山月心潮却掀起滔天巨浪,辛劳八年!整整八年!日日夜夜不敢忘却,时时刻刻铭记于心!八年,她才知晓这些人的名姓!
傅明姜、崔珏、常豫苏、薛辰、傅明伯...
山月恨不能用心间血将这些人的名字印刻在地下三尺!
山月低垂下头。
她现在或许没办法很好控制情绪,那她至少可以选择,低下头,不叫别人看见。
“...垂花门如今无人看守,丫鬟婆子都在厨房吃酒打牌,外院灵堂也喝倒一片。”
山月缓缓站起身,双手在耳侧轻轻一拍。
有人推门而入。
黄栀笑得一脸无辜地苍蝇搓手,耸着肩给段氏嘿嘿打招呼:“太太好呀——黄芪姐姐也在呢!”
山月低声道:“黄栀会带你们去一处小洞,爬出去后,就是背街的小巷,门口有骡车接应你们,一路向北,有一处破庙收拾出来了,你们在此休憩一晚,明日动身出城。”
黄栀举起手来:是的,她私人狗洞,还是贡献出来了。
山月递出一个小布袋:“假身份、路引,我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出了城就往陶宝镇蛇头村去。”
黄芪接过小布袋,惊异道:“蛇头村?岂不是离程家所在的蛇尾村很近?!”
“灯下黑。”
山月言简意赅:“明日你们不见,程家必定四处寻找,但他们不敢大张旗鼓,更不敢寻到距离本家很近的地方——一则他笃定你们不敢去那里,二则家丑不可外扬,传扬开了程家还要不要做人?”
山月即走。
段氏唤住山月:“等等。”
山月脚步微顿。
“如果,当年福寿山大火,我也参与其中,你或许不会放我走吧?”段氏问。
山月侧眸回之:“凡参与之人,天涯海角,虽远必诛。”
话音一落,举步前行。
兵分两路,黄栀带二人潜出,山月和王二嬢折返绣楼。
一出门,王二嬢扶着柱子狠拍两下胸脯:“黑死老子了,还以为你个狗日的真的要把她毒死!啥子九转回魂丹?没听你说过啊?”
“过桥骨”虽然人员复杂,但都是做画的,又不是黑道杀人越货的,哪来的这些奇珍异宝啊!
山月目不斜视往前走:“中午的山楂糕,我搓圆后裹了一层锅灰。”
顺手从怀里再掏两颗出来,面无表情:“吃吗?健胃消食,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