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一时鸦雀无声。
山月口中的薄荷糖抿了一半,唇齿留香。
隔了许久,柳环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埋头道:“是——”却觉无辜:“爹你分明知道,儿子赋闲在家,并非儿子狂妄之过...”
明明是他老子处事不明、识人不清!
闹得靖安大长公主震怒,照“青凤”的规矩,一家之过一人顶缸,他们家是柳家三房,他大伯本已认栽,预备将时任邵阳县县令的长房幼子推出顶罪,他爹却在这时候逞英雄...他虽只是个六品,却也是漕运司的京官,货真价实地比县令强了许多。
这桩事,他是有怨怪的。
却也无法。
“青凤”虽然阶层严苛、规矩严明,但一旦加入便受益颇多,比如他们柳家,一门三进士,进士之下再有四进士二举人,下一辈六人顺利入仕,分布在大魏二十四布政使和六部三台一监,加之姻亲、母族、舅家可谓如蛛网密布,虽与一等一的世家、宗亲不可比拟,却也是江南大族,可保子孙后代福泽舒畅。
念及此,怨怪虽未消散,却也认了。
柳环抚了把被扇的脸,闷闷道:“索性就在家里当个闲人,等这张‘青凤’帖子一出,便又有机会起复了。”
柳大人“哼”了一声:“起复?这张帖子是给你大堂哥用的,你只看到你是六品的京官,他是七品的县令,却不知邵阳县乃湖广布政使中心,水通上下,鱼米之乡,他外放是为走布政使司这条路的!一步一步务必要踏实!你那漕运司虽有实权,却经年盘踞在贾家之下,你又能干出什么名堂?更何况你大堂哥是两榜进士正经出身,你不过是举人得点,强扶上岸罢了!”
柳环手攥紧。
每至要紧处,他爹必定撑大堂哥。
不对,是整个柳家都在撑大堂哥!
柳环别开脸,面目忿忿不平。
柳大人抬起眼皮:“你不服气?”
柳环道:“不敢。”
柳大人一声笑:“你若争气,整个柳家的古书、人脉、关系全都是你的,可惜你自小就没你大堂哥得脸啊。”
柳环眼神晦暗不明,顿了顿,眼神移向墙角,一个扎双鬟、着桃粉夹袄外衫与果青绵绸镶边裙的小丫鬟正萎萎缩缩候在一旁,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心里知道这丫头也呆不长了——他老爹后宅里贴身伺候的丫头不会超过十四岁,来了葵水、做了女人,“气息就臭了,一股浊气污人口鼻”此为老爹的原话。
他老爹一是钟爱这样的小姑娘,十岁至十三岁,花期正好、豆蔻年华;
二是钟爱嫁作人妇的娘子,这松江府形容漂亮些的商贾妇人多半都上过柳府的床。
他不太解,后来进了京才慢慢明白,人生的快乐只是由某几个瞬间组成,在人的地位抵达某一处高点时,快乐变得越来越难,权贵之家获得任何事物皆轻而易举,这让他们变得冷血又淡漠,只能遵从最基本的兽性刺激感官从而短暂地填补空虚——有的弄权,有的爱财,有的求佛,有的求长生...
他爹制衡松江府十余载,早已是一条地头蛇。
皇权不下乡,这样的一府之首,在这里的权威是无人可撼动的,长久以往,自然
柳环出了口气,语声带了几分讥诮:“若是我小时,爹将调教这些小丫头一半的精力分给我,我也给你长脸,指不定我还中状元。”
“啪——”柳大人手重重拍在桌上。
老阿嬷的身影也一下子挡在山月眼前,面色讳莫如深:“好了,别听了。”
山月柔婉垂首。
“咱们有些事知道得越多越好,有些事却知道了也要假装不知道。”老阿嬷低声道:“知道太多上位者的秘辛,对自己不好。”
“是。”山月极为听话。
老阿嬷顺势将山月带到门厅传唤,里间的说话声默契地停下,跟着便招了老阿嬷和山月进内堂。
山月颔眸行礼,几个柳步走过去,一颦一动很稳很灵。
柳大人久不叫起,目光上下打量一番后:“人是好的,辛苦刘尚宫了。”
柳大人眼神定在山月的手上:“手指头有点粗,指甲太短且不够亮。”又问阿嬷:“身上呢?身上看过没?”
老阿嬷应道:“都是好的。”余光瞥向山月的手,确实肌理粗粝,虎口、中指关节、小鱼际处皆有薄薄的一层茧,躬身回道:“画画的人,日日舂石调色,粗糙一些在所难免,有茧子更是正常,若将这些痕迹都去除,反而落了刻意。”
柳大人想了想,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天儿凉下来,屋子里四角和中轴都烘着银丝炭,逼人的暖意照得人脸颊蛋子红彤彤的。
山月还穿着保暖的夹了薄薄一层棉花的棉布衣裳,后背竟浸出一身薄汗,脸颊也染上一层薄红。
柳大人斜靠在八仙炕上,须发银霜,随意垮了件看不出什么材质的里衣,外头还披了一件灰鼠毛的大氅,年岁上去,人在炭火屋里穿厚点也扶得住。
他仍拿了一柄烟竿,玉白象牙牙雕的质地,刻着传闻中饕餮吞日的画面。
柳大人抽了一口,眯着眼敲敲烟竿:“给她做几件绫罗裙,用毛锦,金丝蹙雀毛作一件雀金裘,我记得这几年京师喜欢这个调调;再拿水绫罗选几匹团花、飞雀、山水景的作衬裙,她皮肤白穿这个也好看。”
柳大人蹙眉看山月沁汗珠的鼻尖和微酡的脸颊,再抽一口烟,有些嫌:“女孩子冬天不要穿这么实在的呀,富贵人家出身的姑娘穿不了这么臃肿的厚衣裳,屋子里有暖炉,出门有马车,下了马车又有炭盆,出汗的姑娘就不香气了。”
刘尚宫道了句:“是”。
柳大人反手欲叩烟斗。
墙角里藏着的双鬟丫头忙摊开手去接。
火红火红的烟斗就这么磕在小丫头的手掌心里,带着火星子的烟灰依恋地烫熨姑娘娇嫩的肉体。
不,不算娇嫩了。
她手掌心已经被烫烂了。
从桃粉袖口里伸出的手腕零零星星地布着淤青。
山月面目平静地从那双手移开,喉头却一片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