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又停停,摇头又叹息;东富西又贵,南贱北还贫。
这两日,曾国荃趁着空档,一时兴起,在京城中便服游玩,他先去逛了逛北京城内最繁华的正阳门内外,还有崇文门外的闹市街道。
第二日,又去瞧了瞧北城城根儿,还有隔壁的德胜门内。
前后两者带来的视觉冲击,令他大感意外。
前者,闹市云集,车水马龙;后者,破败萧条,冷冷清清。
东、西两城的达官贵人,整日歌舞升平,酒池肉林;南、北两城的底层民众,易子卖女,食不果腹。
权贵们将“娈童”、“娼妓”视为座上宾,却将“流民”、“穷人”打为阶下囚。
他不禁感叹,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其余之省可想而知,曾国荃不忍再看,匆匆的赶回寺内,吃斋念佛,以求得一丝心安。
第三日辰时,曾国荃和亲兵收拾好了行李,备下马车,正欲速速离京,直奔老家湖南湘乡而去。
临出院门时,一灰袍僧人,忽然出现在了曾国荃的侧面,亲兵身经百战,瞬时一个闪身,拦在了两人中间,身形立稳时,剑已出鞘,剑锋直指僧人颈部,亲兵大喝道:
“什么人?!胆敢在九帅面前造次!”
僧人吓得差点跳起,双腿立时如被抽骨一般,下意识的跪了下去,口中颤颤巍巍:
“九...九帅,今早...今早有人递给我一封信件,叫我来...来送给您老...”
曾国荃抬手将亲兵的手臂压下,亲兵受意,收起剑锋,并将僧人双手高举的一张洁白蜡笺纸接过,转身递给曾国荃。
曾国荃打开一看,信笺纸上什么也没说,只有一串简短的门牌地址,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笺折好,放进袖口中,随后在亲兵耳根旁低语了几句。
院门外的马车被换成了一台素色民用小轿,亲兵则骑一普通驿马紧跟轿后,小轿轻车熟路,一路悄无声息的来到了位于西城区南部,宣武门太平湖畔的醇亲王府。
王府门口的府兵验明身份后,立刻就有一身着丝绸缎袍的管事从门后走出来,弯腰恭敬的开口:
“爵爷,醇亲王已在客厅等候,请随我来。”
曾国荃点点头,交代亲兵留在府外候着,自己则独身一人跟着管事迈入亲王府中。
一路上弯弯绕绕,路过了许多山水楼阁,最后停在了一幢古朴的小殿前,曾国荃小心跨步,进到殿内。
殿内装饰奢靡,陈设典雅,古玩字画、奇珍异草,摆设规整且极其讲究,殿内各处细节无不透露出皇家的尊贵气派。
醇亲王身着锦罗绸缎,端坐在上位东侧的紫檀云龙扶手椅上,气势威严庄重。
曾国荃走上前去,拍拍两袖,行单膝跪拜之礼。
“微臣曾国荃,给醇亲王爷请安。”
“起来吧。”
醇亲王语气平淡,毫无波澜,仍坐在扶手椅上,未有丝毫动作。
曾国荃则起身站在下方的碑椅前,浑身紧绷,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好一会儿,醇亲王才又开口,语气间仍不带丝毫情感:
“曾国荃,一路走来,舟车劳顿,这几日,歇息的可好?”
“谢醇亲王惦记,臣这几日坐卧难安,寝食不宁。”
“哦?此话何故,你坐下答话吧。”
对于这个汉臣中的将帅之才,醇亲王在刚会面时,明显有些防范之心,言语间,较平时生硬了许多。
“醇亲王,臣这几日遍访京城各处,所见所闻,触目惊心,臣身为食禄之人,深感心中惶惶不安。”
“说来听听。”
醇亲王漫不经心,似乎对这个话题并无多少兴趣。
“天子脚下,京城之中,仅一墙之隔,一街之远,人们的境遇竟然天差地别,权贵们,妻妾成群,莺歌燕舞。百姓们,衣不蔽体,饿死街头,如此差距,怎能让臣双目直视。
更可气的是,京城官僚中,追捧优伶艺妓之风甚隆,府中皆以宴到当红小旦为荣,全然不顾朝廷颜面。
且我听寺中僧人讲起,朝中的六部九卿,花样更多。
近几年来,他们不惜将家产金银,捐出大半,还每日到寺庙中烧香拜佛,在主持方丈面前,媚态尽显。
其实,他们都是为了争相将死后的头骨制成念珠,请求寺内高僧佩于胸前,每日戴着诵经,最后好落得个死后安宁,魂归极乐。
诸如此事,数不胜数,真个是荒唐至极!可笑之至!”
曾国荃越说越激动,银白的胡须都有些颤抖,完全一副愤世嫉俗的愤青模样。
“哼!”
醇亲王心头不由得冷笑一声。
“你个曾老九,往年带兵时,杀人如麻,眼睛都不曾眨巴一下。作战时,又无视朝廷法度,烧杀掳掠,你是无恶不作。现在仗着当了几年的地方官了,就开始在爷面前装起来了,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咋不搭个戏台子给你呢?”
心中虽然是这样想,嘴巴上还是要应付一下:
“曾抚台,近来我政事繁忙,无心顾暇,你说的这些风气问题确实严重得很,过几日得空时,我专为你代上一折,将你今日所提,上奏朝廷,你看如何?”
“王爷爱民如子,公忠体国,一片赤胆忠心,日月可鉴之。”
醇亲王摆摆手,示意又起身作揖的曾国荃坐回原位。
随后,两人相顾茫然,不知下一步如何开口,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直到从后堂中走出一师爷打扮模样的中年男人,在醇亲王耳边耳语了几句后,醇亲王的面色才缓和一些,言语间也带了些情感色彩:
“曾抚台呀,想必你绕道直隶后,李中堂给你交代了不少吧?”
曾国荃心头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不过越是大事临头,自己就越要镇定自若,最好再表现出一副欲拒还迎的样子,那更是上上之策。
“王爷,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讲。”
“嗯...”
“往年咸丰先帝驾崩前,曾赐予同治帝一枚“同道堂”印章,慈安太后一枚“御赏”印章,两章合用,奏折诏旨才能生效,咸丰先帝料事如神。
但,人算不如天算。万万没想到,慈禧太后会以同治帝年幼,无法理政为由,将“同道堂”印章紧握其手,并从未归还。
尽管如此这般,两宫太后尚且还可分庭抗礼,势均力敌。
如果这时,皇上侧足其间,不管侧重于哪方,那朝中的势力平衡,必将会被打破,届时,我大清又会迎来一场血雨腥风,天下动荡之争呀。”
醇亲王没想到,这曾老九不按常理出牌,他的言语间无不透露出一层意思:
连同治帝都未曾萌生反抗之心,且现在尚有慈安太后在前面顶着,与慈禧太后平分秋色,如果这时候,小皇帝贸然插足,于己于国,都会被后人算作是不忠不义之人呀。
不过,醇亲王混迹朝政多年,也断然不是靠吃素来获得“亲王”荫封的,稍作调整,便换做了一种惜才如命的口吻:
“曾抚台呀,你常年领兵在外,后来,你又常驻地方,对朝中之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例如,为何今日我会越俎代庖,替圣上先行邀你,你可知其中缘故?”
“请王爷示下。”
“要知道,朝中大臣,论功劳,论资历,论人脉,都不该让你起头,但我深知你曾氏家族为国效力,从无二心,当年功成之后,你们自剪羽翼,其忠心耿耿,令我感动深受,所以,我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家道中落,其恻隐之心,你能否体会得到?”
曾国荃心感不妙,这醇亲王爷,是出了名的笑里藏刀,别看他一脸福态,心眼子可不止八百多个,当年的“顾命八大臣”轰然倒台,他在其中也是出力不少。
果不其然,眼看曾国荃脸色阴晴不定,醇亲王知道时机已到,立马祭出杀手锏:
“沅甫啊,你可知道,对于金陵城破后,巨额财宝的去向问题,西太后可是一直,耿耿于怀呐。”
曾国荃大惊失色,这个事情,无论是大哥,还是自己,?也都是讳莫如深,尽管当时朝中议论纷纷,多有指责。
但碍于大哥的政治影响力,以及所统领的湘军,那如日中天的赫赫军威,朝廷的态度一直是暧昧不清,此事也就处在悬而未决的地位。
如今,大哥逝世,湘军裁撤,如若此时慈禧太后来个秋后算账,那岂不...
“还有,同治九年的“刺马”一案,想必曾抚台,还有所耳闻吧?这件惊天大案,可是我跟六爷从中极力调和,西太后才没有继续追究下去的。”
“砰!”
曾国荃浑身一颤,汗毛登时倒立而起,恍然间,竟感觉贴耳一枪,枪声直震心房!
曾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湘军九帅、太子少保、威毅伯爵,此刻竟然全身一软,险些跌倒在扶椅之下。
醇亲王见状,打了个手势,一名亲兵才从后堂沏来一碗香茶,放在曾国荃身旁,空空荡荡的木桌之上。
“王爷...我...”
好半天,曾国荃才回过神来,勉强吐露几字,醇亲王抬手示意,表明他无需多言,随后,醇亲王从座位上起身站起,在大厅中来回踱步,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
“沅甫,你可知,功高谤随身,现在朝中又有不少御史想旧案重提,你就说说,该怎么办吧。”
“王爷...臣,臣鞍前马后,愿效其力...”
“哈哈哈,果真豪爽!开口见胆!真不愧是我朝名将!”
醇亲王放声大笑,上前扶起曾国荃,牵着他的手,将他扶到上位的“一统椅”上,自己则继续坐在东侧宝座上。
“沅甫,其实你不用太过忧虑,目前,你就回去好生歇息着,有什么事儿,我会亲自写信告知于你。”
说罢,醇亲王还伸出手掌,亲昵的拍了拍曾国荃的手腕。
“你放心,是非功过,流言蜚语,我一人担已,大功告成之日,你当领汉臣之首功!高官名爵,世袭罔替!”
曾国荃听后,立刻起身,拍袖,弯膝,下跪,吐字铿锵有力:
“臣曾国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臣的心中将永远牢记王爷的力保之情,不杀之恩!”
“好...好...好...”
醇亲王频频颔首,因不便多留曾国荃于府上,便亲自起身将曾国荃送至王府大门。
“王爷留步,臣,先行告退!”
曾国荃躬身弯腰,双手合抱做辑。
就在此时,狂风大作,一阵瓢泼大雨,倾泻而下,霎那间,曾国荃浑身上下都已湿透,可他还是俯身而躬,不曾起身。
直到府兵重重的关上了王府大门,他才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亲兵见状,急忙上前以身扶住。
迎着暴雨,一车一马一夫,快速的驶出了京城城门,一路策马扬鞭,疾驰而行,仿佛马车离京城越远一丈,车中之人的心才能愈加安定一分。
曾国荃躺在车中,身体随马车的颠簸而上下起伏,他感觉自己像高烧不退似得,大脑里一片模糊朦胧,口里不由自主,喃喃念着:
“大哥呀,你若在天有灵,就请你托梦告诉弟弟,眼下之境,到底是我曾家的机遇,还是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