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有谚:
近支排宗室,宗室排满,满排汉,汉又分派,相互排挤。
一句谚语,完整总结出上层鄙视链,生动而形象。
内讧、内耗、内斗,内室操戈,这是每个王朝走向末年,即将覆灭的不变定律。
光绪二十年(公元1894年),在传统纪年干支历中,今年又为甲子纪年中的午马年,故而俗称:“甲午年”。
二月,立春。
一点新翠,缀于红墙黄瓦,柔水春光,化作绕指余香。
坤宁宫后的御花园,宫女太监们忙忙碌碌,穿成一线。
“院中白皮松,墙外玉叶梅,杏风吹入宫,海棠漫玉容,绝妙,绝妙呀...”
“国公,好雅兴呀。”
“呀,是翁师傅啊,久仰,久仰。”
“辅国公客气,客气。”
春意漫漫的天一门前,一老一少恭敬行礼,寒暄片刻后,一灰色马褂青年太监,从内门稳步迈出。
“皇上有旨,宣王公大臣们入园觐见,满蒙行左,汉臣走右,不得拥挤吵闹,钦此~~”
随着尖细音落,大门缓缓向内敞开,满汉三品以上官员,以及王爷侯爵们,皆按谕旨所述,分成两列,依次进入园内。
服饰各异的两支人流,沿着卵石小路,在御花园中蜿蜒前行,不时有人开口赞叹园中的灵动秀美。
昆明湖畔,二十余张紫漆描金长方桌分列排开,方桌左右各设两张文竹方凳,桌子间留一两人宽的沏茶通道。
众人见光绪从湖边踱步而来,他头戴红绒结顶冠,身穿石青常服褂,脚蹬缎面皂靴,面带笑容,悠闲自在。
“诸位爱卿,入座吧。”
众人行礼毕,光绪落座上首宝位的同时,掌心向下,摆手示意。
待众人坐定,太监们人手端着盛盘,为每桌递上一壶由梅花瓣、佛手片和松籽仁烹制成的“三清茶”。
随后,宫女们将红彩瓷杯分发每人,接着又点上一盘沉香,放置一盘时令水果、一盘酥饼糕点。
霎时间,湖畔萦绕着阵阵清幽茶香,混合着淡雅燃香,再伴着湖面清风拂面而来。
顿时,在坐之人无不觉得心旷神怡,静气纳神。
“朕今日设宴,一为赏花赏景,二为谈话谈心。
诸位想必也都看到了,茶宴今日邀请的,都是栋梁之才、肱骨之臣,所以,诸位有何言论,在此皆可畅所欲言,有理得赏,无理不罚。”
说着,光绪端起瓷杯,轻抿杯沿,太监上前为群臣沏茶,群臣接过,双手捧杯,一齐侧身,向光绪举杯示意后,小饮一口。
形式走完,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得到光绪的眼神示意后,恭亲王起身,领头发言:
“皇上,最近朝野间有关满汉不和的流言,闹的沸沸扬扬,人人皆知,奴才以为,朝廷应该及时辟谣,以示两族融洽之情。”
桌旁,有一彪悍的蒙古王爷看得清楚,这俩人一唱一和,是在演给傻子看呢?
于是,还未等光绪开口,他倒是先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句:
“亲王爷不愧被洋人叫做鬼子六呀,这讲起话来,那是跟洋人一样样的,一点儿也不会藏着掖着呀。”
“嘿嘿~~”
一旁年纪尚轻的铁良傻笑出声,被荣禄用肘子捅了一下后,立马咬紧嘴唇,不敢出声了。
“咳~~”
光绪轻咳一下,面色明显有些不悦。
“恭亲王说的不无道理,自我朝入关以来,在机构设置上延用明制,官员任用也一直标榜着不分满汉,一体眷遇。
但总有些别有用心之人,以汉人不得掌权为由,企图挑起满汉内斗,朝政分裂,好让自己渔翁得利,若再不加以管制,恐会生出大变,诸位说,朕讲的在理否?”
“皇上所言,合情又合理,微臣觉得,此次风波,完全是歹人所为,指不定,还有日本间谍,从中作梗!”
李鸿章坐在右侧上位,听着一阵熟悉声音,他心中大惊,急忙侧头向后看去。
“啊呀!怎么是他!不是说好了三品以上才可参宴吗?皇上这是想要置我于死地呀!”
李鸿章又急又气,屁股下似乎全是细针,根本无法安坐。
“哦?李经方,你这话中有话呀?”
看着李鸿章拉个冷脸,坐立不安的样子,光绪觉得有些莫名好笑。
不与他事先商量,也是怕他心里多想,毕竟,他身处这场暴风眼里,最想救他,也最适合救他的,就是他的这个好大儿了。
模样端正,个头不高的李经方,起身离座,走到过道中,先向光绪躬身作揖,后向左侧一列行礼,随后,他大大方方地开口:
“请皇上和诸位王爷莫怪,微臣常年在外,不懂满汉世故,微臣只能讲出心中猜疑,正确与否,请皇上圣裁。”
光绪和蔼应允:
“你讲吧,朕说了,畅所欲言,无理不罚。”
“微臣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满汉之分,又从何谈起?
眼下群狼环伺,国内怎可同室操戈,连满亲盛大人也曾有言,要大破旗汉界,谋生皆任便,起我黄帝胄,驱彼白种贱!
此刻再言满汉者,岂非洪逆之徒也?”
一片柳叶旋转飘落,不偏不倚,正好落于光绪手背,光绪用两指捻起,轻轻揉搓后,颇感清凉。
“李爱卿所言,不无道理,该赏。”
“皇上!”
光绪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一声粗犷嗓音就猛然炸起,随即,一个肥头大耳的二品满员,从桌后一跃而起:
“这李经方夷内不分,根本就不懂国事!”
说着,他径直冲到李经方面前,口无遮拦,狂呼大叫:
“李经方,你别成天之乎者也的咬文嚼字,大爷我听不大懂!
我就告诉你,这件事儿,他压根就不是什么满汉之争。
不怕你听了不高兴,我跟你之间,有啥好争的,你可知我家多有产?
但我宁可赠友邦,不会与家奴,友邦谓英俄,家奴谓汉人!”
此言一出,立时,全场为之哗然。
“狂妄!狂悖!大胆狂徒!!”
光绪龙颜大怒,猛地拍案而起,连指尖柳叶,都瞬间化作绿泥。
“刚毅!你岂敢讲出如此狂语,你是想分裂大清政权吗?!
可恶的乱臣贼子,莫非早被日本买通?!来人啊,将他打入大牢!严加审问!”
就连满蒙亲贵们,也觉得刚毅此话太过极端,连满亲中新生一代的佼佼者,也已看刚毅不顺,此刻,正好递上致命刀子:
“皇上息怒!刚毅也是一时糊涂,说了浑话,可他跟日本人确实没有关系,连他自己都说了,他的家产,全都是英俄给他的。”
“嗯,载泽言之有理。”
光绪闻言,托腮思忖。
禁军还以为皇上要格外开恩,便把瘫软无力的刚毅放回地上。
“既然他自己都亲口承认有通外之实,证据如此确凿,也懒得审了,直接绞死吧~~”
说罢,不顾刚毅的痛哭哀求,光绪从眸子中,射出森森寒光,扫视一圈后,他的语气冷若冰霜:
“谁敢再言排汉除淮,皆以通敌论处,无论满汉,皆斩祭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