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早间,洋洋洒洒的飘起了雪花。
众臣工步伐急促,来到外朝大堂内待命。
“可知陛下这么急着召见我们,所为何事啊?”
“嗯......不清楚,今日并无朝议安排,难不成是前几日那些新政条陈一事?”
尚书省的几个署部长官私下里嘀咕着。
王柬站在一旁并未作声。
没一会儿,俞三福来到桌案前立身唱道:“上朝!”
“圣主万福,南国永年。”
“众卿平身吧。”
“谢陛下。”
“今日本无朝议,可朕思量再三,还是把你们召来了。”
此时门外的雪越下越大,本来落到地上便化成泥浆,这会儿却铺满了地面,越积越厚。
“朕决定,要在郢、江二州试点实行新政。”
“萧辰,你来说一下吧!”
众人皆屏住呼吸,不知道这个番人又出了什么馊主意。
萧辰来到大堂中央,低头拱手。
“诸位同僚,夏季时湘州遭遇洪灾的事想必大家都已知晓了,当时情况紧急,我等奉旨把受灾百姓迁移到了北部的江夏和南新蔡二郡安顿。可日子一长,两地的粮食已不够用,现在又是冬天,地里长不出黍麦来,对此陛下特地下旨从江、郢两地就近调去粮食救济,可粮食数量有限,估计最多只支撑两月时间。”
“原本到了春天,百姓种了田也便有了希望,可我们千算万算,土地仍旧是个未能解决的难题。”
“据我从当地搜集的信息来看,郢州土地多半在大户名下,百姓要种田就要从他们手里租过来,虽说租赁土地这件事没什么可稀奇,可是那些大户所处租金是一天一个价钱,整体是持续走高。这就导致很多人租不起土地;另外,各个郡府征收调税是按照户籍人头来征的,也就是说大户人家即便有良田千倾,也就交一家人的人头税,如此看来,调税征收还存在很多漏洞。”
“而新政的宗旨,就在于按照田亩数量征税,这也是我们在紫光堂每日做的事情。如今新政条陈已初步形成,适才陛下所说在郢、江两地进行试点,乃是必要之举。通过新政试点,不仅可以解决燃眉之急,还能总结经验教训,进而对新政条陈再次优化,直到符合地方的实际情况。到那时便可在南国境内全面铺开,再针对性的对各地区新政的政策进行调整。”
“大概就是这样了。”
萧辰朝着堂上低头拱手。
“嗯,萧侍郎所言很是明朗,新政条陈已由尚书省下发给了各署部,众卿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陛下!”
秘书监傅茂远拱手上前。
“先不说新政能否适用,如此唐突便要定下治国之策,恐操之过急了;更何况新政试点,在江夏和南新蔡二郡,臣不得不怀疑,萧侍郎所行西部州郡救灾事务,怕是虎头蛇尾啊!”
“如今想借用什么新政来给自己收场吧!”
“陛下,傅监言之有理,治国之策乃是朝廷头等大事,绝不可儿戏!然迁移百姓既无田可种,也便无法维持生计,还请陛下另选贤能之人,去往二州......实地勘察才是。”
西昌侯、太子詹事萧静艺两边都不得罪。
“陛下,此番人于朝堂之上频频生乱,况且他与索虏串通一事尚未查明真相,如今又蛊惑陛下实行新政,老臣实难与其共处一室!当此朝堂之上,有奸臣贼子就没有我陆明霞!”
“臣愿以死明志!望陛下切莫被歹人蒙蔽啊!”
义兴太守陆明霞打着哭腔,说完后竟朝一侧的柱子上撞了过去。
众人见状急忙将他拉住,紧接着陆明霞瘫在地上嚎啕大哭。
“危乎南国!哀乎南国......”
皇帝见此状不禁皱了皱眉头。
想想陆明霞乃一文人,江南有名的书画大师,任一方太守实行与民休息之策,义兴百姓很爱戴他, 是个忠臣。可这文人的脾气秉性,怎么越是上了年纪越有增无减了。
皇帝并未言语,也没有治谁的罪,只扬了扬手。
门外的伍有常会意后差两个羽林卫将陆明霞搀扶到了一旁不说。
“还有人要进言吗?”
陛下静静地看着堂下问道。
“陛下,老臣有一言。”
袁昂终于露头了。
“陛下,臣熟读礼法,偶得拙见。自古以来,革新变法皆为自上至下而行,如此方能稳住国家根基。”
皇帝听了这话点了点头。
“然纵观古今,变法无不是为了治理下民,而非世家大族。只因为各地官员、大族乃为国家治理之根基。朝廷所施政策皆由他们执行,百姓意愿由他们上表奏报,民情巨细由他们谏言献策,民间不法亦由他们安抚平定。由此观之,世家大族之利断不可轻易动摇。士农工商,乃是亘古恒序,还望陛下......三思。”
袁尚书这话粗中有细,一旦革新就会触碰上层人士的利益,甚至是重新洗牌,很明显,革新就是有悖于礼法的事。
在场的人都已明了,袁昂这是在给陛下利弊权衡,虽然带着些威胁的意思。
“袁尚书所言,朕已思量再三,然革新之举,迫在眉睫,你们中有很多人都是旧朝老臣,想必旧朝覆灭之根源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想想你们原来的朝廷吧,是多么腐朽,多么官僚,奢靡无度以至于民不聊生,要不是朕给你们机会,你们也就随着风沙四处流浪了。
皇帝此言过后,堂下沉寂的如死水一般。
“新政巨细已由中书令徐修仁、中书舍人周开逸草拟完毕,由安成王和鄱阳王主事,你们还有异议吗?”
“陛下,臣有一言。”
六殿下挺身拱手。
“宣达啊,因七弟比你我更熟悉西部州郡民情,故而此事便由他主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陛下,七弟大病初愈,尚需调养,朝中人才济济,臣弟以为七弟断不可因一时一事累坏了身子,故而臣弟愿携各署部臣工亲自赶赴郢、江二州,代陛下实行新政!还请陛下恩准。”
此时,尚书右仆射袁昂、御史中丞孙庆绪、建安王萧文达、侍中王柬、侍中谢扬言、长沙郡王萧静旷携弟弟西昌侯萧静艺,还有在一旁哽咽的义兴太守陆明霞,听后皆俯身跪地。
“臣等附议。”
南昌侯王迁见六殿下和弟弟王柬这番操作后小腿一软也跟着伏在了地上。
右侧队伍里的吴平候萧子昭见状后一连串的眨眼,来回搓捻着那件锦缎袍子的袖口,带跪不跪的凑到他前面员外散骑侍郎蔡景节的身后,并未作声。
皇帝见了如此场景,心中已是凉了半截。
好家伙,没想到半路还真杀出个老六来。
可皇帝面不改色,甚至露出一副笑脸来。
“宣达贤能忠厚,乃国之栋梁。”
“就算汝等不奏请,朕亦早有安排,都起来吧!”
“陛下圣明。”
众人这才手执笏板起身回到了原位。
“即刻拟旨:着安成王为侍中,领安西将军,总领新政要务;都督郢、江、霍三州诸军事,行郢州刺史及石头戍事。”
“着鄱阳王为镇西将军,加散骑常侍、领益州刺史、并都督益、宁、南、北秦、沙七州诸军事,仍兼领使持节;与徐修仁、周开逸一同带署部协助安成王实施新政,望各司其职,切勿怠慢。”
“因郢州江夏郡、江州南新蔡郡所居灾民合计有七万余人,故而先从二郡开始着手实施新政。”
“着伏玄耀为南新蔡太守,与江夏太守萧彦瑜一同配合新政实施。”
“至于临川王......可全程辅佐新政实施。”
“宣达,如此安排,你还有什么要补充吗?”
要说皇帝可是做了十足的准备,如果江、郢二州的豪绅大族对新政不满,可由徐修仁、周开逸等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讲述新政的利好,以化解那些人的愤慨;如果有人强行阻拦新政实施甚至是起兵谋反,那么老七和鄱阳王可用他们的军职调遣署部将士,就地平乱。
一文一武,恩威并施,两手都抓,两手都要硬!
当此之时,恐怕没有别的策略比这更好了。
就算老六参与其中,也不能改变新政的具体规定,更不会以身涉险,置国家安危于不顾。
毕竟临川王有几斤几两,皇帝心里还是清楚的很。
“臣等领旨。”
众人跪地行礼,而后各自散去不说。
萧辰全程参加了朝会,听到陛下颁了圣旨,有如此成果确实出乎意料。
如此,他只身一人散着步,朝着鹿鸣堂走来。
廊内甲士见了萧辰无不颔首行礼,萧辰皆一一回应,就这样走了一会儿才到地方。
推开大门,只见院子里的积雪已被清扫了多半,地面上还在持续洒落着片片雪花,看来还有人在这了。
正要推门进内堂时,忽听得身旁有一声音传来:“来者何人?”
萧辰回身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小寺人立在后院的门口,手里握着扫把,露出一副警惕的神情。
于是萧辰低头拱手。
“在下萧辰,之前在这里住过,今日来此处看看。”
小寺人听后快步上前,深深拱手。
“是萧侍郎,小人贱名喜儿,给侍郎问安。”
喜儿说着,跪地行礼。
“哦?你认得我?”
萧辰愣了一下。
“小人那兄弟德顺,在西阁门外被萧侍郎搭救过,况且义父经常对小人提起侍郎大名。”
“小人心中对郎君已是十分敬仰。”
“哦!那你义父是?”
“小人义父乃是余中使。”
“是俞中使啊,那就是熟人了。”
看来这俞三福可收了不少儿子。
喜儿满脸微笑,像是伺候旧主子一样,从怀里掏出手帕,给萧辰扫着身上的雪片。
“萍儿他们呢?都去哪了?”
“郎君有所不知,萍儿和院子里其他寺人早已被派到了别处,这具体去了哪里嘛......小人也说不上来。”
“无妨,岗位调动,也正常,我也好久没来这了。”
“郎君公务繁忙,今日能在此见到郎君,实乃小人之幸。”
“俞中使留过话,只要萧侍郎回来,仍享县侯礼制,您请屋中稍坐,我去给郎君煮茶来。”
喜儿说完,便去了厢房。
看这位喜儿如此热情,萧辰不由得想起了崔雷,他也是如此的贴心且有礼貌。
可惜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他平反。
萧辰转身推门进了内堂,里面陈设依旧,只是没人居住,略显空旷了些。
缓缓坐在木榻上,睹物思人,不禁泛起缕缕伤感来。
“茶来了。”
喜儿端着木盘放到了桌案上。
“多谢了。”
“对了,你们中宫和后宫的寺人不都是固定的吗?”
萧辰抿了一口茶问道。
喜儿听后上前拱手。
“郎君有所不知,中宫和后宫贴身寺人本没有变数,小人是有幸受到少府上官栽培,有幸来到前宫打理鹿鸣堂,如此也能抽出空闲到巷里照顾母亲。”
“哦,少府倒是挺人性化......”
喜儿眨眨眼,好像是没听懂,不过见萧辰满脸笑容,自己也跟着陪笑罢了。
“我就是过来瞧瞧,也没别的。就不多待了,改日再来看你。”
萧辰拍了拍喜儿的肩膀,起身就要出去。
“郎君留步。”
喜儿唤道。
“还有什么事嘛?”
“如今小人经常于二宫之间行走,为表达小人对郎君敬仰之意,郎君若有什么需要,小人愿随时听候差遣。”
一个小太监,能于中宫和前宫之间自由出入,混的和崔雷差不多了,看来这孩子一定是遇到了贵人。
凭空得了一个朋友,萧辰很是高兴。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萧辰笑了笑,阔步出了大门。
喜儿站在门外遥遥的望着,直到萧辰的背影消失了不说。
东郊临川王府,袁昂等人揽衣落座。
“殿下,今日朝堂之上我等稍显急躁,恐怕此举会让陛下心生疑虑啊。”
袁昂轻声说道。
建安王在一旁面色如土,听了这话忍不住挑了挑眉毛。
“袁公,之前给兄长献策之人是你,现在说急躁之人还是你,这般函矢相攻,难不成是在推卸责任了?”
王柬见状缓缓起身,给一旁的建安王续了杯茶。
“殿下息怒,袁公所想,自然是为了遵循古制,以阻拦七殿下等人实施新政。此前我们向陛下进谏不成,事已至此,也只能在朝堂之上随机应变了。”
临川王听后捋了捋胡须。
“我想袁公之意,是觉得今日朝堂进谏之事稍显唐突,恐怕陛下会记在心上,影响我们下一步进展罢了。”
“不过你们放心,陛下向来宽厚,今日之事算不上什么。”
“殿下所言有理,我在堂下观察良久,陛下并没有动怒之意。”
“只是吴平候......不知为何没有和我等一同进谏呢。”
王柬面露难色,近乎于嘀咕的语气说道。
“哼!墙头野草!”
七殿下听了气就不打一处来。
“殿下息怒,吴平候近日和显阳宫那边走得很近,在我看来,一旦永康公主完成婚事,他吴平候便可依附于丁贵嫔,高人一头了。”
“今日之举,乃是其本性所致,殿下不得不提防着些啊。”
西昌侯在一旁表面上是宽慰,可这话里可是带着刺儿。
“无耻小人!前番依附于兄长门下,如今却又低眉颔首于显阳宫,三姓家奴,不提也罢!”
建安王在一旁气的拍了下桌案。
“殿下,老臣还有一策,不知当讲与否。”
沉寂良久的袁昂对他们的谈话置若罔闻,起身朝六殿下拱手示意。
“你说说看。”
“我思考再三,觉得陛下实施新政恐怕是早有准备,只是时机尚未成熟而已。”
“哦?你继续说。”
“殿下试想,陛下如今借着二郡缺粮之机,可谓是名正言顺;况且前些日子北使在朝堂之上辱我南国,陛下定不会善罢甘休,如此一来,实施新政之决心便会愈加坚决;而殿下您虽参与其中,但结果恐不会为我们所动,臣以为于新政之事,我们最终会......劳而无功了。”
“什么?你这是何意!难道我们在朝堂之上白白跪了半日不成!”
建安王厉声喝道。
六殿下见状摆了摆手,示意建安王坐下。
“袁公所以不无道理,你且细细说来。”
“是。”
“圣意决断新政实施,徐修仁等人也便受到了重用,如此一来七殿下便如虎添翼,恐对殿下您不利啊。故而殿下应有所行动,断不可因小失大,逞一时之气。”
“嗯,言之有理!”
“袁公能如此直言,不愧为謇谔重臣!而且能想到这一层,寡人实在是敬佩不已。”
四目相对,二人如同酒醉逢知己,高山遇知音。
王柬等人听后无不露出快意的笑容,只有建安王仍旧默不作声。
“既然治国之策我们慢他一步,那么边关军务我们必要抢占先机!”
“兄长且下令吧,我们定会依计行事!”
建安王听了这话,热血沸腾。
如此,几人一阵密谋,直至深夜才各自离去......
有诗云:
三公九卿阔胸怀,此花不放彼花开。
良臣一计安天下,将军万骑破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