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七点过了,太阳还未敛去它全部的光芒,落日的余晖照在工棚前的空地上。
大门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数举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农具,有一个还扛着一个湿漉漉的粪舀子,一旁的人都距离他老远,肯定那玩意儿是刚从茅厕旁拿过来的。
可能是发现指挥部里半天没有动静,一个泥腿子爬到四轮拖拉机上,站在车顶向工棚这边张望了几下,又低下头对下面的人说了几句话。随即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紧接着站在墙边的几个泥腿子用力一推 ,塑钢栅栏便倒了一长溜,大队人马紧跟着便冲进了指挥部。
这种简陋的塑钢栅栏除了好看之外没有其它的功能,至于防盗防闯入基本上就形同虚设,更是应了那句老话:防君子不防小人。当然,也只有作为央企的昆仑公司才会搞这种形式主义的玩意。再加上原本说是为了节约成本,可是进入内部采购系统后,价格反而比砖墙还要贵近一倍的价格,于是乎各级领导都趋之若鹜。毕竟各级供应商也就对应着各级领导的各种关系。
然而这地方说是指挥部,其实并没有指挥的功能,因为距离清江太近,这儿连个办公室都没有,也就是一个工棚和两个材料棚。工棚住民工,材料棚一个胡乱堆着些人头石和劣质石英砂,另一个里面放着一些半新不旧的工具,棚子外还停着几架手推车。
因此当泥腿子们冲进去后,发现后面的工棚里连耗子都没有一只,尽都傻了眼。冲在前面的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又退回到材料棚前,不知在商量着什么。其实他们在说什么也并不难猜,不过就是想把这些石头和沙子弄回去垫猪圈,又或者是将工棚上的彩钢瓦拿去卖了钱大家分球了,诸如此类的。
可就在这时,从工棚后钻出来一个光头大汉,手里还提着两个大塑料袋。这人低着脑袋走到了工棚门口,进门一看便傻了眼,又退出来抬头四处乱看,一眼便看到了材料棚前聚集的人群,瞬间便呆立当场。
半山坡上的一棵柏树旁,靠在树干上的马成功看着提拎着两个大塑料袋,站在工棚门口呆若木鸡的阮文勇,笑嘻嘻地摸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这厮还真是不走寻常路。他并不是从山坡上下来的,而是从顺坡而下的村村通公路旁的冲沟里冒出来的,又沿着挡土墙边塑钢栅栏下那一米多深的排水沟钻进了指挥部,也就是他身材还算苗条,否则还真不进来。
这时已经有人发现了阮文勇,跟着一声喊,人群呼啦啦地向着阮文勇冲了过去。这时候阮文勇已经回过神来,只见他将两只手的塑料袋交到左手上,右手猛地将身上的背心扯了下来,露出了强健的三角形背阔肌,看的马成功一愣一愣的,心想这厮是想拼命吗?看他长相眉清目秀的,不像是这么蠢的人呀!
马成功猜错了。只见阮文勇用背心将两个塑料袋穿在一起,横着捆在自己腰上,紧接着向前冲出几步,飞起一脚将跑在最前面的一个矮壮泥腿子踢飞出去,那个飞出去的矮壮泥腿子又撞到了后面的几个人,两旁的人赶紧刹车,这导致汹涌向前的人群为止一滞,队伍瞬间便混乱了起来。
这时后面已经有人将刚才胡乱扔在地上的农具又捡了起来,绕过人群,呐喊着往前冲来。马成功一下来了兴趣,站直了身体看着下面的情景。他的脑海里已经出现好几种突围的方法,就看阮文勇怎么选了。
果然,就在人群刚站住脚,有人指着阮文勇开始大骂起来的时候,阮文勇向前紧走了两步,突出到前面的几个泥腿子赶紧向后退了两步,后面的人群又乱了起来,连那几个举着农具的泥腿子都被逼的停住了脚步,将手里的农具杵在地上。几个在后方的人大叫道:“别怕他,咱们一起上。”
谁知就在这时,阮文勇忽然转身就跑,速度之快,三两下就绕过工棚,到了挡土墙前。他并没有犹豫,更没有减速,而是边跑边将两个塑料袋拨弄到身体两侧,向着挡土墙直接冲了过去,双脚在地上重重一杵,整个人像一颗炮弹一样冲天而起,紧接着双脚在挡土墙上虚踩了两三下,身体便斜着向着挡土墙上方飞去。下一秒,他已经抓住了挡土墙外的一棵碗口大的柏树,围着大树旋了一圈落在地上,然后双手双腿并用,急速向着山坡上爬去。
正叼着烟坐在一棵树下看热闹的马成功不由自主地举起双手轻轻拍了拍。阮文勇的能力他是知道的。在老爷庙村马成功就和他进行过山林追踪比拼,最终的结果是马成功追上了,但累的差点岔气,以至于让阮文勇成功跑掉。
“不愧是越南特种部队混过的。”马成功心里暗想道。他伸长脖子看了看山下,却见山坡下的人闹哄哄地围在挡土墙边,但并没有人跟着追上去,毕竟这个大坡平时就没什么人爬,所以才长满了树木。
阮文勇也感觉到身后没人追来,爬了几十米便回头去看,见真的没人追来,便放缓了速度,最后干脆反身坐了下来,从一个塑料袋里摸出一个面包啃了两口,大概是觉得有点干,又从另一个塑料袋里摸出一瓶水,打开喝了两口,拧上盖子放在一边,边啃着面包边看着下方的人群。
将烟头熄灭,随手往旁边一扔,马成功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向下方的阮文勇走去。在他起身的时候,阮文勇已经感应到了身后的动静,也立刻站起来,转过身将腰间的两个塑料袋往两边理了理,左脚站定,右脚向一侧跨出,警惕地盯着上方。
在阮文勇上方十几米处,马成功抓着树木闪出身形,却并不急于下去,只笑眯眯地盯着阮文勇。
半晌,阮文勇才沉声问道:“你是谁?”
马成功道:“我是你领导。”边说他边盯着阮文勇,却见他并没有任何举动,但肩膀却不自觉地向右侧倾斜,浑身像是绷紧了一样。马成功知道只要稍有不对,他立刻便会向右侧扑出,随即消失在茂密的树木之间。
听到马成功的话,阮文勇稍微缓解了一下紧张的身体,开口问道:“我领导?清江分公司的人?”
马成功笑呵呵地向下走了两步,还未开口,却听阮文勇喝道:“站在那儿别动。”他停下脚步,道:“我是清江分公司治安保卫专员,马成功。你是陈旭东?杨文章带着其他人去镇上了,我在这里接应你。”说着又向下挪了一步。
却听阮文勇道:“马成功,我知道你。你不是警察?”话一出口,他立刻便发觉自己说错了,立刻改口道:“你和李啸南的哥不是一伙的?”
马成功听他这么说,知道他已经听出了自己的声音。当即摆了摆手,道:“你想多了。我是公司治安保卫专员,和李奇峰认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治安保卫工作就是防火防盗防小偷。你想想,我跟警察熟悉是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呢?上次在老爷庙村追你的人的确是我,那是因为你的那个小女朋友,姚齐,是我修理厂员工姚广的女儿,你骗了人家女儿,吃干抹净就想一跑了之......你说说,你这是不是很不仗义?我身为姚广的领导,是不是得帮员工出头?”
“我......我没有。”阮文勇有些着急地辩解道,随即又向一侧移动了两步。
这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擦黑边了,树林里能见度更低,但马成功还是看得到在阮文勇右侧几米远有一棵大树,树干直径大概有五六十公分,恰好能够完全遮住阮文勇的身体。
“你这么紧张干嘛?姚齐已经给她老爹说清楚了,她现在就在成功汽修厂,和她老爹住一块。”马成功边说脚下又向下挪了一步。
“我......我的确喜欢姚齐,如果我能够......我会娶她。”阮文勇道,语句虽然有点断断续续,表现出了他内心的犹豫,但语调却很平稳,证明他说的不是假话。
听到他的话,马成功不由得心里一怔。他原以为阮文勇就是把姚齐当一个挡箭牌,把姚齐那里当一个临时落脚点,谁知这浓眉大眼的小子还真喜欢上姚齐那个胖姑娘了,这找谁说理去?
想了想,马成功左右看了看,找了一块平地坐了下来,摸出烟来点燃吸了一口,笑道:“说正事。你和工头签合同没有?没签你现在就可以走了,我不拦你。如果签了,那你恐怕就得跟我走,万一你出什么事,我承担不起责任。”
阮文勇有些愣神,忽然想到马成功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立刻又向右侧紧走了两步,站在树旁道:“你知道我......我是用陈旭东的名字签的。”
我当然知道你是用陈旭东的名字的签的,你敢用阮文勇的名字签吗?马成功心道。他当然知道工头根本就没和阮文勇签什么合同,否则陈旭东不可能安安稳稳地躲在这里。其实这种情况也非常普遍,毕竟这项目是清江分公司的,清江分公司是央企,对承包商的要求很多,不但要求按时给民工结算工钱,还要买保险之类的,否则就不准准入。像阮文勇这样只要有工钱就行的打黑工的人,正是包工头们的最爱。
伸长脖子望了望山下,那群人还在,只是一部分好像已经走了,门口传来“突突突”的声音,应该是拖拉机离开的声音。想了想,马成功问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是跟我走还是自己走?刚才已经给你说了,老杨他们已经去镇上了。”
阮文勇有些疑惑地看着马成功,半晌才道:“你,不抓我?”
马成功笑着将烟头杵灭,站起身指了指阮文勇,道:“哥再教你一次,在中国只有警察才有执法权,你运气好,哥不是警察。哥是清江分公司的治安保卫专员,你知道治安保卫专员是什么意思吗?”
阮文勇一愣,想了想,试探着道:“抓小偷的?”
“我去......”马成功有些无语,正想要解释,却又觉得阮文勇说的也没错。搜肠刮肚了半晌,才道:“就是管治安保卫的。你一个外国人,说了你也不懂。责任,责任你懂吗?你出现在在我们这儿,还跟我们的工头签了合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的工作出了差错。因此我带你到镇上,你最好明天就自己卷铺盖滚蛋,不要给我添麻烦,明白了吗?”
这次阮文勇听懂了,他踌躇了几秒钟,道:“好,我跟你去镇上,明早我自己离开。”
马成功转身便走。
两人的速度都不慢,很快便到了坡顶。可是刚从排水沟里冒出头,马成功便傻眼了。只见大路和乡村道的岔路口停着一辆四轮拖拉机,旁边还有几辆农用三轮车,十几个明显是社会人的彪形大汉或坐在车上,或蹲在路旁。
马成功回头看了看,却见阮文勇已经在向一旁移动,就快到冲沟了,急忙低声叫道:“阮文勇,别过去。”
阮文勇根本没理他,直接下了冲沟,很快又从另一边爬了上去,蹲在乡村道的路沿下。马成功回到坡上,沿着阮文勇的路线过去,刚到冲沟边,便看到阮文勇一个翻身上了乡村道。紧接着便听到一个声音大叫道:“他在这儿。”随即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然后是几道强力手电筒的光柱向着冲沟射了过来。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马成功便见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从乡村道上落了下来,接着便反身滚下了冲沟。下一秒,手电筒的光柱直接照到了马成功的身上。
马成功举起手挡住光,刚想说话,却见对面一人从屁股后面摸出一坨黑乎乎的东西,对着马成功一指。
“砰!”
在他摸枪的那一刻,马成功已经趴下,在确定那是枪后,他直接翻身便进了冲沟。子弹正好从他头顶飞过,让他头皮发麻的同时,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上面每隔十几米就停着一辆电动三轮车或两轮车,一直到坡下面。有两个人,说他们自己是警察......我掉下来的时候受伤了。”阮文勇道。
此时他距离马成功不到十米,即使天还没有完全黑下去,但马成功仍然看不到他在哪儿。这得益于冲沟里那密密麻麻的灌木丛,现在汛期还没有到,去年因为山洪导致的冲沟底部的泥沙蕴含了大量的水分,在今年便幻化成了这七八米深的冲沟里有如原始森林一般的景象。
马成功低声道:“你待在原处不要动,我过来。”边说边伸手从后腰上取下甩棍,弯着腰摸摸索索地向着前方走了过去。